第20章 赏景
林皎皎庆幸车舆内是如此宽敞，叫她和太子能相安无事，互不打扰。
“等你家人的书信到了，孤会将它给你。”
林皎皎点头，不染丹蔻的十指优雅地交叠于腹前，微笑道：“妾多谢殿下。”
景福宫里死寂一般的沉默重现再这方狭窄的空间里，压抑得很。
林皎皎盯着案上的鎏金浮雕流云纹三足香炉，烟气袅袅，叫人堵心的龙涎香缓缓游离在她的周围，她蹙眉忍了半晌，还是克制不住将菱花四格窗子往外又推了推，敞口大开，想要透透气。
“不喜此香？”
太子一直不显山不漏水地打量着小娘子，没有错过她面上微小的变化，故难得猜准了林皎皎的心思。
“殿下说笑了，龙涎香千金难求，妾怎会不喜，妾开窗，只是想要看看外面的好景。”林皎皎回头，规规矩矩地答道。
多说无益，她喜不喜欢，又有何要紧干系，徒费口舌之功罢了。
“你喜何香？”
以前未有仔细琢磨时，太子半点看不出小娘子的口是心非，现下倒是能品出些不一样的滋味了。
这本是一件微末小事，自己也不是不能开这个恩典。天下香料何其多，浓淡清浊，试试其他也无妨。
林皎皎摸不准太子的心思，只觉得他是非要压服，叫自己真心诚意地认了这香的好，故下套一问。
“殿下品位高雅，选的香定然也是极好的。妾出身小门小户，之前从未享用过，实是极为欢喜。此乃妾肺腑之言。”林皎皎先恭维一番，之后又贬损了自己一通，心想着这回太子总不能再挑刺了。
孤不是这个意思。这句话在太子唇齿间转了几圈，最后还是灰溜溜地回到了心底。
原是想着给小娘子几分体面，她既然不要，便罢了。
太子掩饰性地抿了一口茶，只觉得酸涩难忍。
若不是知道李太监做事一向妥帖，太子险些以为这龙凤团茶是放了好几年的陈货，滋味比之从前差太多了。
林皎皎两耳不闻车内事，一心投在外面的晴空朗云，绿树浓阴上，管太子是品茶还是读书，全不关她的事。
半个时辰不到，撷芳苑便到了。
车架停稳，太子长腿一迈，不言不语，下了车。
特意等了几息，林皎皎莲步轻移，矮身一瞧，人已经走远了，只留个挺拔似青竹的背影。
这回没有再伸手搭她一把。
林皎皎庆幸不已，之前太子约莫是一时心血来潮，想着释放点善意叫她更驯服，见她不吃这一套便放弃了。
如此甚好。
两人隔着三、四丈的距离，不像夫妻，不似主仆，宛若全然不熟悉的陌生人。
林皎皎乐得自在，秦念月却是着急上火，捏着嗓子，低声道：“娘娘，您在车舆内是不是又惹着殿下了？”
语气无比肯定。
自己一没顶撞，二没撒泼，拿捏着分寸，恭顺有礼，怎么能惹着他呢？林皎皎属实有些糊涂，闹不明白太子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又唱的哪一出。
李太监迈开步子，紧随太子左右，都想抽自己一巴掌，正好左右对称了。
也不晓得刚刚与娘娘又起了甚么冲突，殿下明显是气着了。
两人再这么别别扭扭下去，这火可就越烧越旺，要燎到他们这些伺候的人身上了。
“殿下，小的瞅着娘娘似是累了，前面有个小亭子，不若进去歇歇脚？”
闻言，太子步子一缓，原本想着回头望一眼，又怕显得太刻意，只好慢慢等那小娘子跟上来。
这撷芳苑不愧是皇家园林，错落有致，移步换景，林皎皎之前从未来过此地，这下倒真是全身心地投入进去，被秦念月一提醒才发现自己在一株芳香四溢的吊坠兰之前停留太久了。
两人沿着路到尽头拐弯处，就见前方太子和李太监站定不动，似是在等待。
林皎皎看景的心情一下子没了，如花笑靥一敛，小步子一收，端庄贤淑的太子妃就回来了。
行至离太子不到一丈处，林皎皎有些惶恐道：“妾头回来此繁花竞放之地，一时迷了眼，劳殿下久等。”
“孤只是正好有些乏了，前面有个亭子，可前去休憩。”这个理由倒是太子未曾预料的，想来这小娘子之前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乍来此，见到美景心神失守也是情有可原，遂揭过不提。
林皎皎打眼一望，八角亭子建在山坡上，所幸有石阶相通，算不得太远。
“谢殿下体恤。”林皎皎袅袅行了一礼，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明明是听惯了的话，此时却莫名觉得刺挠，就像有细细密密的小针往心眼上戳，酸不是，疼也不对，和成了一股难以诉诸于口的情感。
虽是有心疾，但林大夫从不提倡将女儿关在屋子里，躺在床榻上不见天日地修养，一直鼓励女儿多出去走走转转。
初时冯娘子还不同意，生怕林皎皎磕着碰着受了风，诱疾发作，只将人拘在院子里，不许出门半步。
后来小娘子大了，有了自己想法，盼望着出去看看。
冯娘子虽是严词拒绝，但时间久了，却招架不住小娘子委屈巴巴的一双杏眼。又兼夫妻二人彻夜长谈，大概是相信自家郎君医术高明，冯娘子妥协，林皎皎自此开启了走街串巷、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
所以一口气上这区区百多层阶梯，林皎皎完全不觉得费劲，甚至都不需要秦念月搭把手。
太子原本想着若是小娘子在前面走累了，他出于道义，可以出手托一托，领着她上去。
谁知那娇娇瘦瘦的小娘子竟是健步如飞，衣裙摇曳如池面层层涟漪，没有半点支撑不住的迹象。
倒是孤小看你了。太子勾唇一笑，心情犹如云销雨霁，敞亮了不少。
这亭子坐落在半山腰，俯仰之间，各得其中趣味，倒也不错。
约莫是柔风拂面，景色醉人，林皎皎有些熏熏然之感，仿佛忘了自己当下的处境，斜斜地倚在朱栏上，侧身，迷迷蒙蒙地眺望着远方。
这样放肆的姿态，应是不雅。
但太子斥责的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那白生生如灵玉的臂膀支着略显红润的腮颊，歪缠的衣袖不甘心跌落，还依依不舍地堆叠了几圈，不知怎的竟是生出了些类人一般耳厮鬓摩的情态。
太子闭眼，不敢再看。
干坐着也不是个事，李太监招呼后面跟着的小徒弟上来，将本就洁净的木桌拿白巾细细擦试了一遍，直到抹了一遍后依旧雪色如故，才将食盒里面的精致点心和水壶放到上面。
林皎皎看着几个小太监上上下下忙活了一通，心里暗叹，深感服侍太子不易。
临退下了，一个小太监不知怎的被绊了一跤，摔了个五体投地，连带着红木水纹食盒也被甩了出去。
那小太监看着年纪不大，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当即被吓得两股战战，颤颤巍巍地跪下请罪。
行为举止失当，太子正要罚人一顿板子，余光却瞥到小娘子双手绞着帕子，朱唇翕动，似是欲言又止。
要说什么便说就是，孤还能拦着你不成。
太子坐到木椅上，用银筷夹起一块青蓉糕，放到瓷碟上，用着小勺，慢条斯理地享用起来。
小太监低着头，半天没听到吩咐，又忆起殿下之前的严苛手段，不觉恐惧更甚，汗如雨下，连带给爹娘的遗言都想好了。
林皎皎望着那长跪不起的小太监，恍惚回到了那一日，太子打马路过皇城门口，自己也是紧张害怕至极。
如今她坐着，面前摆满珍馐，却也与那跪着的没甚区别。
在太子面前，她和小太监又有何不同？不免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下去吧，罚三个月的俸禄，以儆效尤。”
能帮衬一把是一把，林皎皎故意冷漠严厉地说道。
罚俸……他莫不是听错了？
小太监不敢置信地抬头，神色仓惶地左右看着，迟迟不敢起身。
“殿下，未免这小太监扰了兴致，就叫他退下吧。”林皎皎看着似是事不关己一般的太子，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悲凉。
虽是等来了小娘子和自己搭话，但这情形却与太子预想的大相径庭。
他看着小娘子勉强勾起唇角，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神采全失的眼眸却暴露了她的真实。
“孤与太子妃夫妻一体，她的话尔等竟是不听从吗？既是如此……”
太子愈发觉得这小太监碍眼，惹小娘子伤怀，就要将人拉下去，却被一道轻柔的声音打断。
“殿下，叫他退下吧，何苦在他身上花时间，浪费满山烂漫之景。”林皎皎摆手，秦念月心领神会，将瘫软在地的小太监拽了下去。
“您消消气，莫与他们一般计较。”为了叫太子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这事，林皎皎灵机一动，用干净的筷子挟了一块软糯的栗子糕放到太子近前。
太子微怔，神色莫测地定定地看着她，盯得林皎皎直发虚，才低头姿态优雅地用起来。
正是风平浪静，远远的，一个娇俏甜美的女声却传来。
“表哥，珠儿来看您和阿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