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狸奴
林皎皎对秦念月使了个颜色,叫她去宫外等候。
“不知娘娘还有何事?”
皇后凝视着她的儿媳妇,依旧是一幅毕恭毕敬的样子,仿佛和从前别无二致,但骨子里有什么东西隔着皮囊浮现,叫她觉得扎眼。
“你且随我来。”正堂人多眼杂,皇后叫林皎皎跟着去了内殿。
总不能要跟自己撕破脸吧。
林皎皎心里泛起了嘀咕。
皇后的寝殿异常华美,随手放置在案上的雨过天青琉璃瓶都是价值千金的好物件,遑论其他。昭仁帝每月至少赏赐一回,私库里的宝物就跟流水一样往福宁宫里灌,任谁都拦不住,林皎皎一边打量一边啧啧称奇。
“不曾想你这癔症好了后,人也大变样。”孙嬷嬷仔细将花冠摘下,皇后乌发倾泻,得了清闲,斜斜地倚在美人榻上,露出一截似霜雪的腕子,游龙彩凤的漆绘都压不过她满身的珠光宝气,只得不甘心地做了陪衬。
林皎皎收回心思,正色道:“不敢担娘娘夸奖。我历经生死才知昨日种种不过云烟,方凝方散。之前劳娘娘苦心教导,以后我必定不敢懈怠,做好天下女子的表率。”
皇后细致描画的柳眉一挑,当真是听不出好赖话。
她缓缓支起身子,衣摆如轻雾一般灵巧落地,走到林皎皎面前,不辨喜怒道:“如此甚好。”
林皎皎抿唇一笑,恭声应是。
皇后愈发觉得别扭,稍加回忆,便拎出几个叫她如鲠在喉的点。
还有这语气,“我”来“我”去的,虽无可指摘,但总叫人心里堵得慌,就好像惯常殷勤做小的小宠突然冲主子凶悍地叫了几声。
她垂髫之年时,大兄便已得了陛下赏识,成为济济官场上叫人艳羡的实权高官。嫁入皇家后,太后早逝,没有正经婆母压着,宫里几个不成气候的太妃又深居简出,可以说是一路顺风顺水地过来。
侄女严小娘子颇有几分她当年的风范,她心有怜惜,乐得宠着。只这个大的,因为身体羸弱,总是一副弱风扶柳之姿,待人也是唯唯诺诺的,没有点气度风范,叫人不喜。
而且……
似是触及到伤心事,皇后娇艳若潋滟春光的面容一下子黯淡。
林皎皎耐心地等待着,皇后不发话,她也不会自讨没趣。
“本宫近日礼佛有感,得了不少裨益,灵识通透。这有十卷《华严经》,你可拿回去参详,日日诵念,十日后本宫再行抽查,看你可是真的诚心要为这表率。”
皇后正说着,孙嬷嬷深谙娘子心意,已经叫两个女官去书房端出经书。
原来还有这招啊……
一卷有青砖那么厚的经书,十卷摞起来都快和门差不多高了。
偏偏自己对念经毫无兴趣。
“谢娘娘恩典,只不过半月后长京城的盛事——赏花宴便要举办了,不知娘娘能否多宽限一些时日,好叫我多参悟参悟?实恐分身乏术,不能两头兼顾。”
皇后本就是刻意为难林皎皎,这十卷经里不乏拗口生僻的内容,她花了数年时间都不能吃透,多几日少几日无甚差别。
“既是如此,便二十日后再行抽查,望你别让本宫失望。”皇后把玩着红艳润泽的珊瑚石,朱唇开合,漫不经心地吩咐道。
“谢娘娘体恤。”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林皎皎告退。
“对了,你那梦里其他九件事是什么?本宫还挺好奇的。”
一只脚已经踏过门槛了,皇后心血来潮又问了一句。
“仙人说若是碰到了,自是会想起,就像今晨。等下回再遇见了,我与娘娘细说。”林皎皎转身,长身玉立,隔着两丈多的距离,坦坦荡荡地与皇后慑人的目光对视着,瞧不出半点心虚。
“是吗,希望别是什么难办的事。”
半晌,皇后缓了神色,娇笑着说了一句,好似寻常同辈小娘子之间的打趣。
等到林皎皎坐上轿子离开,皇后长睫低垂,淡淡吩咐孙嬷嬷:“去查查本宫礼佛这几日东宫出了什么事。”
“是。”
回东宫的路上,林皎皎掀开帘子,无意中看见万兽园的牌子,心思一动。
她想养一只狸奴好久了,可惜娘亲不让,怕带歪了她的性子,如今左右无事,不如……
这念头一起就打不住,左右拉扯之下,林皎皎还是叫小太监调了头。
掌管万兽园的是大太监许冲,是昭仁帝面前伺候的红人秦太监的干儿子,因此在宫中有些脸面。他这人自来圆滑嘴甜,八面玲珑,经常用些猫儿狗儿逗后宫妃嫔开心,经年累月下来,混了个好人缘。
一听太子妃要亲自挑选狸奴,许太监脚下就跟蹬了一双风火轮似的,“呼呼”就过来了。平日里没机会孝敬娘娘,好不容易天上掉了个馅饼,他还能不扑上去接着?
许太监高高瘦瘦的,面白无须,未语已是笑三分。
抹去额头上的汗,他利落地行了个礼,高呼:“小的许冲给娘娘请安。西苑有调教好的狸奴,小的拿自己脑袋担保,准叫娘娘满意。”
林皎皎哭笑不得,她原本不想如此兴师动众,却忘了太子妃的身份除了在那几位面前不灵外,其他地方倒是挺好使的。
“有劳了,烦请带路。”人家这么给自己做脸,林皎皎自是不会扫兴,客气地回复了一句。
“娘娘折煞小的了,请随小的来。”
万兽园占地广,园内花草掩映,诸如豹子、狮子、老虎之类的凶兽被圈养在特定的一块,有专人伺候调教,以备着陛下兴致上来了会到此参观。像一些小的飞禽走兽则被安排在西苑,供贵人赏玩。
“娘娘您看,这是番邦进贡的狸奴的后代,一眼明黄,一眼幽蓝,毛皮油光水滑,爪子已经被修剪,性子再温驯不过,您抱着肯定趁手。”许太监打开栅栏,将一团雪白给薅出来。
林皎皎伸手,揽过这小东西,可能因为岁数还小,有些怕生,抖落着皮毛,缩成一团。
她很有耐心地给这小狸奴顺毛,从毛茸茸的小脑袋到耳朵附近再到下巴,手法娴熟,叫许太监暗自称奇。
小狸奴被挠得很舒服,紧绷的身子逐渐舒展开来,蒲扇似的尾巴卷着林皎皎的手臂,不愿放开。
“就它吧。”林皎皎喜欢得紧,一锤定音。
像贵人来挑选小宠,许太监往往不会将最好的第一个放出来,这小家伙在西苑不算珍贵,只是个中流水平,但太子妃喜欢,他就跟着把它夸成绝无仅有的好狸奴。
秦念月见林皎皎抱着不放,是打心底喜欢,犹豫着还是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娘娘,小的手底下有不少小徒弟伺候小宠的手艺都不错,若是您需要的话,小的就将最出众的这个送您。”许太监招呼了一下,一个高个子越众而出,面色涨红地给林皎皎行了一礼。
“不用了,我会自己照顾它的。许内官,你的这份心我领了。”林皎皎这太子妃只剩几个月当头了,她可担负不起别人的前程,于是委婉地拒绝了。
“都是小的分内之事。若是日后有什么问题,娘娘您差人来信。”人没送出去许太监也高兴,太子妃能记得他的姓,这事就做得值,挂上号了。
这么忙活一通,林皎皎回到东宫时已临近午时。
用过午膳,她抱着小狸奴在外间的红木贵妃榻上小憩,起来便见秦念月忧愁地望着她。
“小圆脸,谁惹你了?”林皎皎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问道。
秦念月左思右想,干脆心一横,学那忠臣进谏:“娘娘,除了骏马之外,太子似是不喜带皮毛的……”点到为止,她相信娘娘能明白他的意思。
林皎皎一拍脑袋,是了,是有这么回事,她兴头上来给忘个一干二净。
“没关系,反正他也不常来我这,你别担心。”林皎皎现在就一整个类似于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反正她还有利用价值,这一点点小小的任性她相信太子皇储肚里能撑船,铁定能容下。
“是、是吗……”秦念月绞着自己的发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又指不出来。
正纳闷着,就听到请安声。
“娘娘,奴婢把它藏起来吧。”秦念月急得伸出手要抢。
真是不能背后说人,正主这不就来了。林皎皎暗叹倒霉,却抱着小狸奴不放。
太子下值回宫,听闻林皎皎今晨与母后的一番言语交锋,怕出纰漏,沐浴后换上常服就过来了。
“你……这是什么?”
小娘子膝上雪白的团子煞是扎眼,太子隔着一丈远,心惊不已,站定不动,冷声质问道。
“殿下,这是妾带回来的狸奴啊,瞧,多可爱啊!”林皎皎小心地托起小家伙,露出乖巧惹人怜爱的圆脸。
太子极力克制住后退的冲动,不易察觉地将手背在后面,握紧拳头:“快将它丢到外面去。”语气似是凝着寒冰,尖锐锋利,毫无回旋的余地。
林皎皎原还笑得春花灿烂,见太子如此毫不留情,当即敛容。
“如果我说不呢?”坐回榻上,林皎皎垂着头,一下一下给小狸奴顺着毛,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实在太过放肆。今日与母后殿前对峙也是,什么‘仙人’,什么‘十个条件’,全是无稽之谈。孤从未见过……”太子失望地看着一副拒不从命姿态的小娘子,她惯常将生死大事轻易诉之于口,仿佛是什么轻飘飘的砝码,叫人……
“殿下,恕妾失礼。您也曾以‘亡妻’暗示妾,妾不过是,活学活用。不过,有一件事您倒是没有说错,您的正妻,确是早亡了。”
林皎皎抬头,将小家伙交给秦念月,自己一步一步,走近那个人,声线平静无波,眼里似是烧着两团幽火。
烫到了太子不设防的冷硬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