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离开
次日一大早,严夫人携小女儿严贞珠进宫。
林皎皎面无表情地端坐着,仿佛是冰晶打磨成的琉璃人儿,往外丝丝地冒着寒气,不言不语地盯着“家人”。
严小娘子十日前刚办过及笄礼,正是女子最鲜妍的时候,一张芙蓉面精心打扮后更显娇娆,眼波流转之间,顾盼生辉,宛如四月春雨淋漓,缠绵不舍。
她上身着粉色的三角褶抹胸,勾勒出玲珑有致的弧度,下身着浅粉色百褶裙,行走间云纹和绣鞋上的玉白珍珠若隐若现。外搭的青绿对襟长衫点缀朵朵梅花,将一丛粉嫩包裹住,轻易不泄露香甜的气息。
头上的红梅金丝镂空簪子,两边的白玉青叶耳坠,腕上的烟翠金镶玉镯,一整套行头下来,合该是长京城千娇万宠长大的顶尖贵女的样子。
严贞珠亲密地挽着严夫人的臂膀,被娘轻拍了一下手背,才意识到宫中人多眼杂,随即嘴角下垂,脸一垮,收拢了笑意。
她是来探望生病的太子妃的,不能太过招摇。
林皎皎见她变脸,暗叹也是难为这小娘子了,她约莫是盼着自己和她阿姐一样暴毙才舒心。
严夫人犹豫地望向陌生的女儿,试探性地开口道:“太子妃,近来身体可好?”
林皎皎淡淡地点头。
秦念月捣鼓了半天,好不容易将三盏茶端到桌子上,严夫人瞥了一眼灰白色的茶汤,眉头抽动。这新宫人点茶手艺如此糟糕,竟也能上台服侍。
莫不是太子查出了什么端倪,对太子妃乃至严家都生了怨气,在借这茶敲打他们?严夫人心思电转之间,给小女儿使了一个眼色。
“阿姐,听说你落水时伤了脑子,我和娘都很担心你。”严贞珠遂硬生生逼出眼泪,做出姐妹情深的样子,上前一步,想要握住林皎皎的手。
林皎皎自然不会让她碰到,灵巧地躲到秦念月身后,自以为小声地说道:“小圆脸,你没告诉我她要抓我的话,我该怎么做。”
秦念月一阵头痛,她无数次地向太子妃重复自己的名字,结果还是没用。这回更是把自己直接供出来了。
严贞珠对上林皎皎镇定的目光,福至心灵,意识到这是一个打发人下去的好机会,当即柳眉一竖,怒道:“大胆奴婢,竟然敢趁着太子妃神志不清时欺负主子,我们自家人说话难道还要你指教不成?”
太子下了命令要自己旁听她们的对话,她必须守在这里。但严小娘子这架势也不是好惹的。秦念月左右为难,只恨自己当初脑子进了水,偏要挑这时候回长京。
“若再不退下,我便去找姑母治你一个不敬之罪。”严贞珠可不管这奴婢有什么苦衷,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直接使出杀手锏。
哪个“姑母”这么威风?
秦念月一愣,昨晚背的人物谱自动浮现在眼前。
原来是皇后啊。
再不迟疑,秦念月利落地告罪离开,这活她干不了,还是太子亲自来吧。
“太子妃,到底出了什么事啊,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可以说出来。”严夫人内里焦急,面上还是一副拉家常的温柔慈和。
林皎皎摇了摇头,指着殿外,口中任性地喊道:“我又不认识你们,才不要和你们聊天。”
还有人监视吗?
严夫人和严小娘子不约而同地皱眉。
“如果你们陪我玩的话,我就和你们多说说话。”林皎皎将其中一盏茶的茶汤倒出来一点到桌子上,沾着水渍开始写字。
“好啊,阿姐想玩什么?”严贞珠配合地接话,歪着头,语调娇憨,同样天真无邪的情态。
“这个游戏叫做‘比谁喝得快’,谁最快喝完茶,谁就赢了。”林皎皎兴奋地将另外两盏一一推了过去,手指不经意地拂过盏面,自己咕噜咕噜地往下咽。
“我喝完了!”林皎皎将茶盏倒过来,示意自己一滴都没放过。
严夫人和严小娘子没有她那么豪迈,从没喝过这么苦涩的茶水,如同受刑,只好小口啜饮,快速吞咽,把注意力全放在桌面上。
两人一一辨认过去,“被推落水,有人在暗”八个字让她们面面相觑。
按照原定计划,冒牌货这次应是主动落水,为后头重病找借口。
这横插一杠的背后之人,会是谁?严家守了三年的果子,可不能叫不明不白的人轻易摘了。
一想到还有人在觊觎太子妃之位,严小娘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她晚出生了几年,太子妃的位置怎么会轮得到她阿姐,更别说这个出身市井的下贱人。
现在又平白无故地冒出来哪家小娘子,竟要和自己抢?
尖利的指甲嵌进肉里,她也顾不上茶难喝,饮了一大口,好歹压下了一点火气。
“我喝完了。”做出一个僵硬的笑脸,小娘子故作喜悦道。
严夫人沉吟不语,呷了几口后便将残汤泼过去,字迹瞬间模糊不清。她跟着歉意地笑道:“年纪大了,手不稳,有时候拿不住东西。看来是我输了。”
两人陪着林皎皎说了些不知所谓的话,做足了样子。
临走时,严贞珠见林皎皎也不送送她们,脾气就按捺不住了。
“阿姐,想想我们在家的时候多要好,真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不然这样一直认不得人,会叫人耻笑的。我们严家可从没出过这么丢脸的事情。”她心气不顺,说话不免夹枪带棒,绵里藏针。
严夫人咳了几声,严小娘子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嘴。
“太子妃且放宽心,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过几日再来看您。”
你们现在可不能走啊。
奇了怪了,爹爹给的药怎么还没起效。
林皎皎急得慌,只好做出不舍这两个“好玩伴”的样子,拉着严夫人问:“是过几日呀?”
严夫人支支吾吾的,一时也不能确定,陪着林皎皎又“童言童语”了一回。
严贞珠跟着捱了会,觉得实在无聊,嘴里又有一股怪味难受,起身欲走,谁料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她仪态全失地趴在地上,喉咙跟堵了棉花似的,四肢也软的和面条一样,羞窘到面红耳赤,眼泪直流,随即不省人事。
林皎皎见两人都倒下了,踢几脚也没反应,满意地点头,深吸一口气,开始表演了。
—
秦念月刚出门就后悔了,她如果两手空空地去拜见太子,绝对没好果子吃。
思来想去,只好偷偷摸摸地躲在前殿紫竹屏风后面,努力记录下她们的话。
半天没动静,她正准备进去,被刺耳尖叫惊得拔腿就跑。
“太子妃,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别怕……”秦念月第一时间将林皎皎搂进怀里,从袖子里掏出蜜饯果子哄着。确定太子妃没受伤后,才去探地上两个人的情况。
呼吸平稳,面色红润,若不是怎么喊都没反应,秦念月差点以为这两位是睡着了。
当朝宰相的正妻和嫡女在东宫出了事。
秦念月头皮发麻,再不敢耽搁,一边差人叫太医,一边叮嘱何女官看护好太子妃,自己则前往长京府寻太子。
太子不在,太子妃不理事,东宫侍人惴惴不安,几个女官和大太监联手才将恐慌的情绪压下去。
正要喘口气,一句“太子妃不见了”瞬间让场面再度陷入混乱。
林皎皎浑水摸鱼,偷了何女官的腰牌后溜进之前贴身侍女住的厢房。
一片杂乱,果然还没来得收拾。
她换上窄袖衫和短襦裙,梳一个双丫髻。打开妆奁,画眉、涂唇、贴花钿一气呵成,望着银镜里俏丽活泼的小丫头,林皎皎露齿一笑,天真烂漫,显露无遗。
林皎皎上一世被软禁在东宫时,整夜地睡不着,就想着哪天她背上能生出羽翼,一举冲破屋顶,救下所有因她受苦的人。
这一世,自己离这个目标不远了。
迎面吹来的风满是热意,林皎皎健步如飞,浑身的血液都在激荡,几欲突破纤薄的皮肤。
近了、更近了,明德门,近在眼前了。
林皎皎在角落里调息吐纳,缓解因剧烈运动给身体带来的负担。一刻钟后,唯有面上两团红晕久久不散,比胭脂更红。
林皎皎将嘴唇咬得发白,灵魂吊着身体,往前走着。两个守城门的门郎身着青色官服,站得笔直,威风凛凛,犹如两柄出鞘利剑。
“官人万福,奴婢是东宫侍女春娇,之前去寻太子的秦女官许久未归,何女官怕出了什么意外,托奴婢出城打探消息。”林皎皎双手交叠握拳置于腹部,两膝稍弯,微微俯身,行了一个堪称典范的万福礼。
一位门郎接过腰牌,细细查探,确认是真的无误。但缺少印信,按理来说,不能放出。
两人互相眼神示意,似是达成了一致。
“小娘子,你还是回去拿了印信再过来。那女官也是晓得规矩的,不会责罚你。”老资格的门郎还好心安慰了一句面前可怜的小宫女。
林皎皎捏着手里的木质腰牌,凸起的边缘处杠痛了她的手心。
都到这了,她怎么可能回去?
林皎皎计上心来,决定把严家母女出事的消息透露出去。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倒要看看这两门郎可担得起这样大的责任。
深吸一口气,林皎皎双手绞着,状似为难,吞吞吐吐地说道:“官、官人,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