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天色已经完全放亮, 飞鸟估摸着自己偷偷出门这件事多半已经被美佐子发现了。她捻手捻脚地进了门,小心翼翼地脱下那双海水浸泡后有些发酸的运动鞋,轻轻摆放在附满泥泞的高跟鞋旁。
女孩并不后悔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 唯一担忧的就是美佐子女士的反应,她并不想让这位对她向来亲厚的女性失望。
虽然分别前太宰有特地说过让她完全不用担心美佐子女士会生气什么的, 但是被好心监护人收养却不怎么听话的小孩自己也会感到心虚吧。
“你回来了。”
美佐子若无其事地穿着围裙, 坐在放满菜盘的桌前, 这样平静的表现让女孩忍不住偷偷打量她的神情。
“……我回来了。”
不等桌前的女人开口招呼她吃饭, 女孩率先疑惑地问:“美佐子,你出门了吗?”
年轻女性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微微侧目看向对方。飞鸟指了指自己的头发:“你的头上, 还有银杏叶。”
女孩低垂着脑袋往年轻女性的方向靠了过去,扭扭捏捏道:“你出来找我了吗?对不起——”
“因为好朋友一直在老房子那边等我, 我才翻窗出去找他。”
“我没有专门去找飞鸟哦, ”美佐子摸了摸女孩的脑袋,柔和地说:“飞鸟是个好孩子,飞鸟的朋友也是个温柔的小孩, 所以不用道歉。”
“温柔?!是说太宰吗?”
听到飞鸟的问题, 成年女性笑了笑, 没有再说话。
虽然不知道向来爱操心的美佐子为什么一点也不生气,但能被亲近的人认可,飞鸟还是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没过几天,横滨的冬天就来了, 飞鸟的生活也再次步入轨道。
港口黑手党的暴虐行为引发的系列问题看似被人们遗忘了,实际上则不然。
生活在横滨的人们要么处于惊恐中, 要么沉浸在伤痛中, 能摆脱恶件影响的“上等人”毕竟是少数。
整座城市元气大伤, 再没有往日活力四射的样子。
奈良德里的几个房子买得很近,不仅麻仓杏住在飞鸟对门,就连他自己也住得离她们不远,有什么事情甚至不用打电话,几步路的距离就能找到手下的艺人。
横滨的冬天很少下雪,却别有一股阴冷劲儿。
飞鸟脱下外套盘坐在自家经纪人对面,已经不打算在这个冬天出门找工作的美佐子默默为二人斟上热茶。
一份资料摆在二人面前,上面用加粗字体写着《有关慰问演唱会的活动意见书》。
活动意见书上表明这次演出是由横滨政府组织的官方演唱会,横滨小有名气的明星艺人都将登上官方建立的舞台,目的是为身心饱受创伤的横滨人民送去慰问。
上面特地指出飞鸟除了要上台演唱歌曲,还要亲自点燃代表希望的横滨火种。
“火种”是极具象征性的事物,飞鸟能作为代表去点燃火种不是因为别的,单纯是因为她年纪小。
火种是希望,孩子也是希望,只有希望能造就希望。这也是日本政府盼着民众能明白的,过去这段时间人民失去了很多,但是希望一直存在,是时候放下那段过去鼓起勇气前往未来了。
这种作法也是为了安抚心生怨气的各界资本,慰藉失去家人痛苦不堪的横滨百姓。
奈良德里清了清嗓子,满脸喜气地说:“这次可是政府组织的活动,飞鸟参加的话无论知名度还是业界地位都会获得提升。”
美佐子对于日本政府始终心存怨气,港口黑手党的清除活动造成了近千人伤亡,横滨官方却没什么动作,实在让人恼火。
“当初黑手党闹出乱子来他们不管,现在人都死了,他们又要做什么?我是不会让飞鸟参加什么危险活动的。”
奈良德里小心翼翼地关紧门窗,这才向美佐子她们透露,港口黑手党的老首领居然在前段时间病逝了!新任首领是个还算和气的男人,与政府方面也有过协商,这次哀悼活动也是基于此展开的。
听到这个消息飞鸟倒是松了一口气,怪不得港口黑手党的人已经近一个月没来找过她了。那位老人的病逝对整个横滨来说是一件好事,这样的话太宰也不会因为没用的医生监护人被跟着带到港口大楼给老首领看病了。
“这次的演出机会得来不易,是上森先生领头向主办方强烈要求,飞鸟才获得了参演资格。按理来说,飞鸟的资历还是浅了点。”
“上森先生……”美佐子瞪大了眼,“莫非是指上森评审员吗?”
也不怪乎美佐子惊讶,要知道那个好面子的上森向来同飞鸟不对付,又怎么会把这种好事推给自家小孩,她甚至开始怀疑其中是否存在不可言说的阴谋了。
事实上,好面子的上森先生还真会这么做。
上森性格上虽然有些小瑕疵却也是个有良心的普通人,横滨发生这样的惨剧,他也希望把慰问演唱会搞好。
虽然不如另外两位评审员的态度热情,甚至对飞鸟的表演三番两次鸡蛋里面挑骨头,但是他从一开始就认可这个女孩的歌唱天赋。
就像他屡次同别人说起的那样,女孩的天赋毋庸置疑,歌声中的可怕感染力若是用到实处定然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这次的慰问演唱会就是见证这股能量爆发的最好机会。
有赞成就有反对。
比飞鸟大上两三岁的偶像歌手长谷凑人作为演唱会原定的最年幼者,本来将作为代表点燃横滨的希望火种,与千万横滨人一起见证“象征着希望的火焰永不熄灭,横滨还有未来”。
飞鸟加入后,演唱会歌手的年龄排行有了变化,点燃火种的人选自然也就变了。
长谷凑人背后的经纪事务所木克音乐已经向主办方提出几次异议,分别从飞鸟的年龄过幼、登台经验不足、性别导致力气不大不适合点燃火种为由发出抗议。
然而作为官方认定的演唱会导演,只要上森乐意,谁都不能阻止那个女孩登台表演,这件事自然也就定下来了。
慰问演出在横滨体育馆举行,横滨官方花大价钱特意装扮了整个体育馆,极力营造出一种庄严又不失活泼的气氛,试图让近日以来死气沉沉的横滨恢复一些活力。
演唱会的入场券是特定的,坐在体育馆内的观众除了一部分受难民众外就都是来自政、经两界的精英分子了。毕竟是慰问全横滨百姓,现场演出明显不能达成这个要求,所以其实是以电视直播的方式向全横滨人民放送。
自从得知慰问演出的参演名单后,一部分因为《北国之春》而关注起飞鸟的歌迷便对这档节目翘首以盼。
这一年,“网络”这种新兴事物已经开始在日本精英人群中普及,长谷凑人及其背后势力开始了在网络上的最后行动。以田山花袋为代表的激进歌迷更是在网络论坛上与其大战三百回合。
同一个军事论坛,在《就事论事,你们真的觉得唱着“笨蛋丘比特你真是个小气的家伙”这种歌的飞鸟适合参加这次慰问演出吗?》的贴子内,各方人士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论坛菜鸟:飞鸟的歌确实很好听,但是总给人轻浮的感觉,我也觉得不太适合这么庄重的场面。
论坛老鸟:常年在外漂泊,我得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北国の春》被楼上吃啦?
论坛路人:明明是自己喜欢甜蜜的曲调,强行甩锅给歌手就没意思了。
论坛菜鸟:不管怎么说,还是期待小歌星出席吧,只要别总唱些情情爱爱的就好。
论坛绝世:楼上菜鸟的语气不对劲,什么叫总唱些情情爱爱的?
……
论坛无双:说起来我们论坛已经完全放弃挣扎了吗?要不是看到有关于横滨战力的讨论,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
管理员03:上面已经同意在论坛内建立专门的飞鸟板块了,大家再忍几天吧。
论坛无双:飞鸟板块???
管理员03:啊,口误,应该是建立娱乐板块才对。不过也没差,反正论坛里讨论的明星也就只有飞鸟酱了。
论坛无双:……
论坛内的各种称呼只是代表了账号拥有人在论坛待了多长时间、发过多少言论,这时候网上冲浪是没有固定马甲的。
这年头能用上电脑的人至少都是精英阶级,这群人对飞鸟的看法还是很有份量的,说不定哪天就会对飞鸟的事业造成影响,歌迷们自然不能让人因为几首歌就轻易的把“耽于情爱”的头衔扔到自家偶像头上。田山花袋侵入网络,仔细甄别着背后使阴招的家伙。
不甄别还好,一甄别就发现那些看上去说得头头是道,实则疯狂煽动路人情绪的论坛账号都来源于“木克音乐”名下。好家伙,本以为是遇到一群憨憨,结果是同行的不正当竞争。
山田花袋愤怒地握拳,是时候让阻碍飞鸟酱事业发展的家伙感受一下真正的技术了。
……
慰问演唱会开始前,奈良德里带着飞鸟与上森见了一面。
飞鸟和上森评审员的关系始终没有好到哪儿去,两个人同处一室时,氛围始终有些尴尬,就连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奈良经纪人也微微僵住,不知道该不该打破包厢内这份寂静。
上森沉默半响,想到自己演唱会导演的身份,还是问道:“关于演唱会,想好要唱什么歌了吗?”
飞鸟顿了几秒,才慢吞吞地说道:“准备好了,还是蓝星老师的歌。”
“哦,蓝星老师的歌是挺好的。”上森喝了口水,见对面二人直愣愣地看着他,不由咳嗽了两声缓解尴尬,“咳咳,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唱太过欢脱的歌曲,不太合适。”
飞鸟知道这都是因为《時の流れに身をまかせ》名气太大的缘故,邓小姐的歌果然名不虚传,效果太好了。要不是还有《北国の春》撑场面,她说不定会因为“歌唱得太甜蜜”而直接失去这次机会。
她这次选择的曲目是原本世界中,由梶浦由记创作、南里侑香演唱的《暁の车》。选择这首歌的很大原因是送别红发少年时,她竟然下意识用口琴吹奏了这首曲子,想来这就是天意注定了。
这次的演出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确实也是属于她的机会,她应该牢牢抓住才对。
“我明白您的担心,”飞鸟一边说着,一边取出挂在脖子上的口琴,“既然如此,就耽误你们的时间听一听表演歌曲的曲调吧。”
纤细的手指按在琴身上,老旧的口琴吹奏出一段悲伤的时光,悠远苍凉得让人心生泪意。望着那双深沉浓郁的金色眼眸,上森深吸一口气,怎么也想不明白普普通通的口琴吹出来的曲子为什么偏偏会让听者心中升出不忍的情绪。
当然,从曲调就能判断出这是首很适合在慰问演唱会上出席的歌曲。
一曲终了,他拍了拍飞鸟的肩膀,无奈地靠在椅背上。
“我知道他们都在背后议论什么,说我死要面子打压新人,但是我不在乎。”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第一次听飞鸟唱歌可不是在电视预选赛上。”上森先生假装洒脱地笑了笑,“而是最被忽视的那首《浪漫铁道》,没想到吧?”
“听到那样的歌,当时我就觉得惊为天人啊。”他又往嘴里灌了杯水,满脸惆怅地道:“怎么能怪我吹毛求疵呢,任谁听过那样的音乐,再听到那些酸酸甜甜的玩意儿都会感到惋惜。”
他盯着飞鸟,萎靡地问:“所有人都觉得我讨厌你,你也这么认为吗?”
“很感谢您的赏识。”飞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想来您也不是真的厌恶我了,毕竟没有您的强烈要求,我也不能参加这次的慰问演出了。”
“只不过在我看来音乐没有雅俗之分,能打动人心的歌就是好歌。”
“打动人心吗……”
上森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苦笑道:“以人心为基石,也难怪你的每次表演都有如此出色的感染力了。”
女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仅是歌曲打动人心,还有【最后的挽歌】带来的特别效果,两者叠加才有了每次演出呈现出的惊人效果。
一切说开后,上森举起装着饮用水的酒杯,凝视着飞鸟道:“祝演出顺利。”
飞鸟与奈良德里交流了一下眼神,真情实意地对着上森说道:“谢谢您。”
官方举办的活动都是需要彩排的,飞鸟凭借学生的优势得以与众人错开彩排时间。到了真正表演的时候,整个后台又变得混乱起来。
日本是个很重视辈分的国度,虽然名气比现场的大部分横滨艺人都要高,但是作为小后辈,飞鸟的节目还是被安插在了不前不后的时间段。
后台助理匆匆忙忙把她接到混合化妆室内,又安排化妆师来给她画了个简单的淡妆。
飞鸟大概看了一眼,除了被人群包围的西谷评审员,场上就没有她熟悉的艺人了。随着前边的报幕,房间内的明星们一个接着一个走出化妆室。
她百无聊赖的在心里数着,表演完的艺人们要么哽咽着说些感人肺腑的安慰话、要么就开始畅想未来,倒是很符合这次演出的主题。
“你就是飞鸟?”
端坐在化妆间等候上场的飞鸟歪了歪脑袋,和自己搭话的人长得年轻帅气,应当是即将上场的偶像。
或许是看出飞鸟的茫然,年轻偶像冷哼一声道:“这时候装作不认识我可没用。就算以家父的私生活作为把柄对我进行威胁,我也不会怕了你。”
女孩眨了眨眼,回想起以往在横滨遇到过的各路对手,有些不确定对方是真的在挑衅自己还是在用奇奇怪怪的方式吸引自己的注意。
“呵,论背景我比你雄厚,论粉丝我比你多,论唱歌我比你专业,你凭什么这么拽?如果你认为凭借那些歪门邪道就能战胜我,就放马过来试试吧。”
“我会在你最擅长的领悟,正面击败你。”
看来是很认真的在挑衅了。看着长谷凑人满脸恼怒的神情,飞鸟莫名提不起劲来——她向来厌倦与这类无聊的路人相处。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绑着绷带的身影从门外一闪而过,女孩的视线微微凝滞。她本来还打算随便应付几句,现在却再不想分出一点注意力给面前的陌生偶像。
事实上就算是她本人也完全不清楚支持自己的歌迷们都做了些什么。
飞鸟学着小伙伴的模样鼓了鼓腮帮子,虽然把体育馆的入场券送到了,但是太宰治最近一直忙忙碌碌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来听她唱歌。
不过……刚才应该是幻觉吧,太宰只是个普通小孩,就算有了入场券也应该坐在观众席上,不可能在后台随意进出。
“传说中的飞鸟,要不要接受我的挑战?”
被忽视了个彻底的长谷凑人不服气地叫嚣着,却又因为沐浴在少女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打量目光中而微微僵住。
到了最后也只能望着对方离开的身影,年轻的偶像忍不住心慌得啃了啃指甲。
不为别的,这个人,太自信了。
明明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对于马上要登上的巨大舞台却没有丝毫畏惧。面对前辈的责难,态度云淡风轻得不像是新人。
就算成名已久的小林礼子也不可能带给他这样的危机感。
在风中飞舞起漂亮弧度的纯白裙摆、飞扬的黑色发丝,就连睥睨他的金色瞳孔都如同女神一般,竟让他有了望风而靡的感觉。
飞鸟还没来得及寻觅那抹一闪而过的身影,刚离开化妆室没多久后台助理就小跑过来通知准备上场了。她调整了一下吉他,还是放弃了在表演前联络小伙伴的打算,美佐子她们正在等着看自己表演呢。
与寻常的演唱会不同,所有观众都如同遵守音乐会礼仪一般,没有发出任何窃窃私语的交谈声,只在演出者上台前鼓掌表示敬意。
灯光瞬间熄灭,少女抱着吉他走向台前,就像黑夜里迸发出的烟火,刹那的光芒也将在黑暗中成为永恒。全场一片静谧,直到那双白皙的手轻轻拨弄琴弦,清澈的音符才在她的指尖跳动起来。
【在随风起舞的树荫下掩面哭泣,
望着那素不相识的自己,
吉他为逝去的人而演奏,
流星为不归之人而叹息。
……】
现场依然处于静默状态,只有少女的尾音微微回荡在整个体育馆中。
作为同官方关系匪浅的异能力者代表,夏目以人类的形态坐在贵宾席中。
夏目漱石是亲眼见过飞鸟排练这首歌的,但他压根没想到正式演出的杀伤力这么大,这首歌就像为灾难中逝去的人们、为那些仍处于伤痛中无法自拔的人民量身定制一般。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在大火中挣扎的孩子们,在枪炮中执意保护孩子的父母们,还有那些为了一点公正而牺牲掉自己的勇士。
【“不要离我而去”即使是这样的恳求,
也只是换来橙黄花瓣孤寂的摇摆。
残留在稚嫩脸庞上的,
手心上的记忆已逐渐遥远。
指尖弹奏出离别的旋律。
……】
清唱到这里结束,不少现场观众都极力忍耐着泪意,希望维持慰问演出的庄重。
但是作为受害者被邀请的那些普通横滨人民就不同了,他们红着眼眶,有几对失去孩子的父母甚至再无法自持,不管不顾地相拥着痛哭起来。
坐在一旁的乐团立即奏响配乐,倒是为这呜呜咽咽的哭声做出了一些掩盖。
【哪怕再也看不见稚嫩的脸庞,
也会跨越被夕阳染红的沙滩,
那是离别的旋律。
……
在曾几何时的黎明再度来临之前,
不要熄灭啊灯火,车轮继续转动吧。】
第一次,飞鸟在表演结束后没有获得任何来自观众们的掌声,场下已经哭作一团。
她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像其他演出者一般说出那些安慰的言辞,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