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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六章 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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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平凡无奇的纸灯,在云落落静慢细致的描绘下,渐渐变成了一座华彩富丽的灯笼。

    白色的纸罩上,朱砂的符文曼妙延展。

    似卷曲的枝叶,似盘缠的水草,似舒展的长云。

    如眼前的女孩儿一般,安静的,岿然不动的,却又奇异地富有勃勃生机的。

    ——她怎么就能让这样平平无奇的东西,在转眼间变得如此耀目如瑰宝这样玄妙的手法呢?

    封宬忽然出声:“哪里来的灯笼?”

    云落落正将灯笼翻到最后一面,闻言头也不曾抬起地说:“我让小黑方才去买的。”

    黑影。

    他一个影卫,如今都快成云落落的贴身跑腿随从了。

    笑了笑,看着云落落游走的笔。

    笔尖蘸着朱砂,在光滑的纸面上划过,带起轻微的摩擦声,扫过安静的车厢,很快又被马车轱辘碾压地面的声音,街道两边摊贩的声音,孩童唱跳欢笑的声音,行人议论纷纷的声音给覆盖。

    隔着车窗闷闷的,又将这笔尖游画的声音衬得愈发清晰。

    最终,笔尖抬起。

    最后一点朱砂凝聚在白色的灯罩上,化作一朵如花的氤氲。

    云落落将朱砂笔放下,灯笼竖起来,左右转动看了看。

    封宬单手托腮,笑着一起看,“怎么有兴致画灯笼了?这是什么符?”

    云落落慢慢转动着灯笼,声音平和地说:“往生符。”

    封宬眼底的笑意微凝,托着的手并未放下,只是问:“往生符?”

    “嗯。”

    云落落检查完灯笼,抬头看他,“这附近可有高处?”

    封宬放下手,“教坊司倒是有一处登高临风的赏月阁。我们现下便正好是去往教坊司。落落若是要用,我吩咐人去将赏月阁打开。”

    云落落并未客气,应了一声,解开布兜,将朱砂和笔收了起来。

    封宬看她有条不紊的动作,又看了眼桌上的往生符,想起方才在车外瞧见的云落落侧眸之中隐隐流出来的那一瞬恍若错觉的目色。

    微缓了下,问:“落落,这是为那浮梦楼的茶娘子柳儿做的往生灯?”

    云落落收紧布兜,却并没立时转过来,而是抬眸,透过摇晃中微微敞开的车窗缝隙,看到车外烂漫的春光,以及街道两边随意走过的行人。

    那些鲜亮可爱的娘子,那样无忧无虑的笑与烦恼。

    许久,才慢吞吞地开口。

    “昨夜我并未看出她命寿将尽。”

    封宬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去,他伸手,握住了云落落放在身侧的手指。

    布条粗糙的摩擦按在在手指上。

    云落落垂眸看了眼,反手,轻轻地拢住了他的手指。

    封宬吐出一口气,似是无奈地挪开了身前的矮几,往前探了两寸,张开另一边的手臂,虚虚揽住了云落落。

    两人身上一出同源的穆雅香意交叠到一起,这其中又混杂了封宬周身的郎君阳刚之气,与云落落那轻慢静缓的淡色幽然。

    缓缓潺潺,似流涧,在二人和车厢中,无声弥漫。

    云落落转过头来,看向封宬的眼,声音愈轻,“三郎,她本不该死的。”

    封宬握着云落落的手倏地一紧。

    他是第一次从云落落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神色,似是委屈,又更像是不解。

    这样的无辜。

    叫封宬的心,都忍不住疼痛起来。

    他张了张口,将云落落的手又往跟前拉了拉,缓声道,“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人不该死的。”

    云落落没说话,也没动。

    她的眼神已再度陷入了从前的平静与清冷之中。

    那样子,看上去十分寡情。

    封宬的视线却落在她轻轻抿了一下的唇侧,心头愈发难受。

    他从不善于安慰言辞。

    此时,却想说尽这世间的好话,能让怀里的女孩儿,欢喜欣悦。

    他说:“落落,我从前在生不如死时,曾问过,是不是我本就是不该出生之人。”

    原本已垂眸的云落落抬起了眼,再次看向面前的封宬。

    然而他却已望向了别处。

    从不袒露心迹的他,将自己的不堪亲自剖开在至心至悦的人面前,他已耗尽全身力气。

    此时,更无半分多看她神色的勇气。

    “可我分明觉得自己不该出生,却还是像一只不想死的恶鬼一样。从地狱里头爬出来,杀了许多的人,染了许多的血。让许多不该死之人的命,垫在了我的脚下,成了我如今活的路。”

    “落落。”

    他这样唤着,却依旧不曾看向云落落一点,“若真以该死或不该死来论,那些人不该死,我这样本不该出生的人,或许才是早该……”

    那个‘死’字尚未出口。

    就被旁边伸过来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唇。

    封宬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僵直着坐在那里,还是连头都不敢低。

    他怕看到那女孩儿眼中哪怕露出的半分厌弃或抗拒,那便会将他真的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处!

    却听耳边传来云落落的声音,“三郎。”

    他没动,唇上的那两根手指轻暖又有力,淡淡的朱砂味钻入鼻息。

    “三郎。”

    云落落的手并未放下去,反而往上,整个掌心都贴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随着动作,她整个人便顺势坐起,靠了过来。

    那周身静缓又清雅的香气,越过了他身上燥热不安的药膏气味。

    攫取的,是他不知名的不安与慌张,还有那隐秘的无可言说的一点……期冀。

    终于伴随女孩儿的靠近,再忍不住,缓缓侧目,朝她看来。

    云落落恰好已跪立而起,抬眸,便与他的目光平视而交。

    静默的车厢里一时除了那声‘三郎’再无声响,车外,却清晰地传来路边游吟诗人沙哑的唱腔。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无有乐器伴奏,那饱经风霜的嗓子,平静而悠扬地道出的,许是多年前曾深情不悔的这一片丹心,然而,歌声漫开,却又被街道边繁闹的吆喝笑语繁闹浮躁覆盖。

    云落落便是在那一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长调中,微微探身。

    以额头,抵在了封宬的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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