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待霄花
于是从此以后,我便开始了小镇和医院两点一线的生活。在祖父的默许下,爸爸妈妈也同意了我暂时留在京都一事,当然条件是不能耽误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
祖父的手术非常成功,后续恢复也很顺利。根据医生的说法,还有不到十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像往常那样坐上开往医院的电车,咬着薄荷糖从包里拿出一摞装订整齐的纸张。
最近的笔记都是迹部景吾用传真的方式发给我的,我掏出铅笔,一边读一边将重点勾画出来。其实根据我在网球部其他人那里听到的信息,倚仗着强悍的记忆力,迹部景吾向来是没有整理笔记的习惯的,然而发给我的内容条理清晰,轻重有序,显然不是照抄板书能够做到的质量,更不用与我自己乱糟糟的笔记相比较了。
我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第二遍的时候开始不由自主地观察起对方的笔迹来。
墨色的轻重变化一看就是用钢笔写的,跟一般人圆钝的字体不同,迹部景吾写出的日语带着点英文花体字的流畅和潇洒,想必也是久居海外的缘故。
我看了一会儿,不自觉地用铅笔在最下方的空白处模仿起来。端详片刻又觉得拙劣得有点傻,便匆匆擦去了。
「早上好!」
我推开病房的门,见祖父睁着眼睛看向窗外,于是主动问候道。
「啊。」他缓缓转过头,微微颔首后问道:「祇园祭准备得怎么样了?」
「您放心吧,一切顺利。」我一边回答一边走到床边,帮助祖父将上半身靠在床头。
祖父用早饭的间隙,我用遥控器打开病房里的电视,谁知道屏幕上立刻出现了我身穿巫女服的脸。
现在居然是『从告别开始恋爱』的重播时间,我惊得手腕一抖,下意识地换台后立即悄悄向祖父的方向瞥去一眼。见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这才松了口气。
待祖父结束用餐后,我收好餐具,正准备离开却又被从身后叫住。
「我帮你在京都物色了一家学校,下学期你就转过来读吧。」他淡淡说道。
我的身形猛地顿住,祖父的话仍在继续:
「虽然原本答应让你在那边读完高中的,但是看我现在的身体,不知道下一次出问题又是什么时候。」
「早点过来读书,才有时间适应环境。」他语重心长地说道:「现在你年纪已经不算小了,多参与些神社的事务,也好多学些东西。」
祖父的语气十分平静,可我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心乱如麻。
虽然我从未想过自己真的能够逃离这份宿命,但当沉重的责任突然压上肩膀,迫使我不得不放弃我熟悉且热爱的一切时,痛苦已经让我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我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在祇园祭的事情上表现出的热情,如果我再懦弱一些,是否就会使祖父打消这份念头呢?
我自欺欺人地想着,但答案早已深埋心底——结局从一开始便已注定,区别只是我会不会更加令他失望而已。
最终我一个字都没有挤出来,垂下头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那之后我极少前往医院,送饭的工作也几乎都拜托给了紫苑。即使我蹩脚的反抗在祖父眼里只是不成器的表现,我也没有更好的方法来面对这些了。
不知不觉间,我离开东京已有半月有余。我看着手机里的邮件,从未觉得自己离朋友们的距离变得如此遥远。
然而与我低落下去的情绪不同,万众期待的祭典依旧如期到来。
山鉾的组装意味着前祭的开始。山本大叔引我来到部件摆放的位置,此刻已经有不少头上包着毛巾的男人在进行组装工作。
鉾的组装方式异常传统,仅仅凭借粗绳的缠绕即可达到足够支撑几十人乘坐的稳定度。但与此同时,鉾车的行驶也相当消耗人力,没有几十名壮汉的努力,是断无法撼动其分毫的。
「幸好其他镇子借给我们了一些人手,否则就头疼了。」山本大叔叹了口气:「镇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这样下去,连组装鉾车都成问题。」
但他也只是短暂地感叹一句,便吆喝着前去帮忙了。
我注视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场景,确实有不少人的毛巾下都已经冒出了白发,但是面对硕大的鉾车部件,他们依旧兴致勃勃地忙上忙下,不见丝毫疲态。甚至就连拄着拐杖的津爷,都在一旁激动地指挥着。
作为在场为数不多的年轻人,再闲着不动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了。我连忙拿出鉾车的设计图仔细比对,顺便把箱子里的饮品补给分发给正在干活的大家。
鉾车的组装工作一直进行到夜幕降临才结束。我静静地靠在河堤旁的栏杆上,凉爽的风从河面吹来,拂过我的发丝,也吹得鉾车上的提灯摇晃起来。
游行前夜,镇里的街道已经相当热闹,不少摊位都摆出了祭典限定的小吃或是小玩意儿,即便是这样的小地方,也称得上是游人如织。
津爷慢吞吞地走过来,递给我一个小小的玻璃罐子。
我接过后迎着光看去,一个个小小的糖果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是金平糖。
「我家那个调皮的小孙子,最喜欢这个了。」津爷看着我说道:「他说,只有这里祭典上卖的才最漂亮。」
提灯下,星星状的糖果泛起淡淡的光芒,的确很漂亮。
我道谢后问道:「您的孙子也回来了吗?」
「是啊。」虽然忙碌了一天,津爷的神情依旧愉快:「乡下地方,一年到头,也就是这时候的祭典能够吸引到他了。」
他摸着胡须呵呵一笑:「果然,不管是老头子还是小孩子,都免不了爱凑热闹啊!」
我心事重重地将装满金平糖的玻璃罐握进手心,好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纠结,津爷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于是那双充满故事的浑浊眼睛同我一起望向夜色中平静的河面。
「公主啊,祭典这东西,向来不是什么任务。」他似乎是在用皱纹中饱含的年月发出声音:「不管有什么渊源,有几个观众,喜欢它的人自会将它办下去的。」
第二天便是7月17日,祇园祭所举行的活动最为隆重的一天。
山鉾巡行的开始时间是早上九点,而作为鉾车上装饰品的一员,我不得不提前两小时便起床收拾打扮。
早餐用两口豆皮寿司和大麦茶简单解决掉,祖母和紫苑一起替我穿好和服,妆发则由镇上替舞伎化妆的专业人士搞定。
这次的造型跟出演电视剧时大不相同,出于对传统的尊重,扮演神祗的小孩子必须将脸上涂满白/粉,呈现出人偶般脸谱化的形象才算合格。
而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我罕见的发色自然是被一顶乌黑油亮的假发所掩盖了。
端坐在鉾车中心最为显眼的地方参加游行,看似光鲜,但实际上并不轻松。因为扮演着神的角色,自然要表露出高高在上的距离感,落实到具体行为就是在晃动前行的车子上安坐如山,同时保持表情的严肃庄重。
哪怕是在如此热闹的氛围中,不要说左顾右盼,最多也只能目视前方露出浅浅的微笑而已。说实话,这么枯燥的事情,真不知道幼年的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在旁人的帮助下拖着和服坐定于鉾车上,再次整理仪容后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随着一声号角,额头上的金色挂坠微微晃动,周围的景色开始缓慢移动起来。
随着鉾车进入主道,与其他花车会合后,街道上已经热闹非凡。数不清多少人在街旁驻足而立,一边赞叹一边用手机和相机记录着这难得一见的场景。
另外,毕竟全由人力驱动,山鉾游行的速度非常缓慢。因此如果游客愿意,也可以登上花车更加真切地感受祭典的氛围,这也是我们在车上准备神签御守等商品的原因,但我所在的第二层却是不对一般游客开放的。
我保持着完美无缺的面部表情,男人们发力时的吼声和现场演奏的祭典音乐交杂在一起,喧闹中,忽然有一句稚嫩的童音从一侧钻进了我的耳朵。
「啊,是辉夜姬!」
我微微偏移视线,没想到恰好对上那男孩的眼睛。
我一动不动地坐于华丽的飞檐翘顶之上,水蓝色的瞳孔带着点疑惑看过去,触及对方怔愣的表情后终是忍不住笑意,殷红的唇像花一样展开,但只短短瞬间便漫入粉白的面庞中消失不见。
男孩的脸顿时红了起来,目光痴迷地追随着车辇,又小跑两步对我挥了挥手,但随即便被拥挤的人群淹没了。
面对第一个认出我所饰演角色的人,我也想用同样的方式给予他回应,然而条件所限,现在我能做到的也仅仅是方才的一个微笑而已。
但哪怕只有短暂的一个对视,对方有趣的反应似乎也使这冗长的巡行任务变得没有那么枯燥了。
短短的一段路程,却足足进行了将近三个小时才结束。接下来所有花车都会停放在固定的地点供游人观赏,直到后祭开始再继续移动。
我总算得以卸掉假发,用丰盛的祭典料理填饱肚子后在室内休息一阵。这之后等待着我的还有于下午六点开始的神舆渡御,不趁着这段时间恢复体力,是很难坚持到最后的。
凉爽的房间内此刻只有我一人,我趴在榻榻米上,伸手将不远处的手机拨拉到面前。
屏幕亮了又灭,我心神不宁地摆弄着,思绪却早已飘远。
根据关东大赛的赛程表,如果一切顺利,今天就是冰帝与青学的再次对决。
为了冰帝的胜利,我毫不怀疑迹部景吾对上手冢国光后会采用的战术手段,那么到底是手冢的手臂先坚持不住,还是迹部先一步改变计划,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了。
我完全没有考虑过手冢国光选择弃权的可能性。即便是凭借迄今为止我对这个人性格的了解,要是连这样的决心都拿不出来,他就不是手冢国光了。
踌躇间,我注视着渐渐暗下去的邮件界面,终究是合上眼睛叹了口气。
如果我连自己在冰帝的去留都无法掌握的话,还不如沉默不言,让他们早点适应没有我的日子为好。
当然,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我都会为了大家,为了冰帝的胜利默默祈祷的。
夜幕降临前,我再次穿戴好自己的行头,于八坂神社前登上了准备游行的神轿。
停留在这里准备出发的队伍很长,为首的是三座大型神轿,供奉着人们信仰中最主要的三位神明。
伴随着浑厚的吆喝声,所有轿子上的提灯几乎同时亮起。我整理了一下衣摆,视线穿过令人眼花缭乱的华丽街景时,忽觉一抹熟悉的侧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闪过。
怎么可能?估计是提灯太亮,让人看花了眼。
我连怀疑的功夫都懒得花,周身摇晃一下,轿子便在几十人的支撑下慢慢悠悠地行进起来。
正值祭典最为热闹的傍晚时刻,每条街道都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游行队伍的前行速度比起上午就更慢了些,等到走完一半路程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我微微抬头望向悬在天边的月亮,跟世间如此璀璨的灯火相比起来,月亮就更显得清冷寂寞了。
对于辉夜姬而言,再多殷勤和爱慕,再多繁华和喧嚣又有什么用呢。不属于这里的人,终究是要回到月亮上去的。
这时游行的队伍比起方才更慢了些,我没有在意,像这样大型的车轿,行至拐弯处堵上一时半会儿那是常有的事。
我收回视线,一声刺耳的汽笛却突然闯入耳膜。可游行的街区明明是禁止机动车行驶的——我只来得及在脑海中闪过这一困惑,随即身下的轿子猛然一沉,视野倾斜,我整个身体失了平衡,顷刻间便在乱哄哄的尖叫声中跌落下去。
我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准备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迎接水泥地面粗糙坚硬的触感,可几秒钟过去,意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双脚是悬空的,夜风中,另一个人的体温从箍住我后腰的手臂一直绵延到被衣料抵住的耳边。
我惶然睁开眼睛,对上了那双我曾无数次迷失于其中的,深不见底的灰紫色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