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绿菟葵
所谓加冕仪式,也等于整个选美比赛的闭幕式,跟最初的才能展示环节同样选在礼堂举行。
我在后台的休息室里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礼裙,富有光泽的缎面裙摆从小腿垂下,腰部与手臂处的布料都贴合得恰到好处。从标签来看这似乎是某个少女系高奢品牌的赞助,我对着镜子若有所思地摆弄了一下胸口精致的水钻装饰,任由另一个女生替我将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漂亮的髻。
负责人在一旁注视着我收拾完毕,然后拉开门向外面点了点头。
「来的人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她用打预防针一般的口气对我嘱咐道:「蓝田同学,你只需要记住——今晚,你是这里唯一的主角。」
一次成功的大型活动对于一个学校来说,意味着名誉的提升和肉眼可见的经济效益。这次选美比赛的规模无疑是历史性的,但是在它彻底结束前,这位同学显然更加担心我会整出什么不合常理的幺蛾子来。
毕竟这次比赛中大部分的破天荒都是因我而起,她会有这样的担忧也是在所难免。
我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点点头示意对方放心。
我缓缓走过狭长的通道,然后提着裙摆一步一步迈上阶梯,直到轻浅的呼吸声被潮水般涌起的尖叫与欢呼所淹没。
燃烧般炽热的照明一如往常,我在条件反射地皱起眉毛前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舞台上,同样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校长先生随即走上前来,亲切地握住了我的手。
「蓝田同学,恭喜你获得今年『misshyotei』的优胜!」
我挂着微笑,一边道谢一边在心里为开学典礼时试图扯掉校长先生假发套的事情暗自道歉。
在这样的光线下展示秃头的话,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好像都会受伤颇深的样子。
我余光扫到台下和观众席最后方密密麻麻的摄像机,看来那位负责人同学的提醒确实不假,若是毫无心理准备,光是这阵仗就足够吓退我了。
「请问蓝田小姐,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这次参赛经历,你会如何选择呢?」——前排的媒体席中传来这样的提问。
我握着话筒抿了抿唇,片刻后开口道:「如果要我来选择的话,应该是『重生』吧。」
「我想,对于每一个参赛者来说,它都具有这样的意义。」我的语气十分坚定:「也许追寻理想,挑战未知,也许审视过去,反省自我,但不管怎样,都会在最终与更加完整的自己相遇。」
「改变是最需要勇气的一件事。但我始终相信,不论多么微小的改变,都足以重塑你的人生。」
我说完后,礼堂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随即陆续响起赞许与认可的掌声。
我想我是有资格说出这些话的,毕竟在台下的大部分人眼中,如今的蓝田有纪和曾经的蓝田有纪已是判若两人了。
悠扬的音乐流入并不庄重的空气中,我扶正身上的绶带,校长先生从一旁的红色软垫上取下水晶皇冠,那份奇妙的重量稳稳地落在我的发顶,又几乎立刻被我忽视掉了。
抬起头的一瞬间,四面八方的闪光灯伴随着快门声接踵而至,我在杂乱一片的视野中如同溺水之人渴望呼吸一般用力却徒劳地睁大眼睛,扫视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从这一边到那一边,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却开始如此努力地找寻着什么。
「蓝田同学你可以邀请一位舞伴」
我到底在渴求些什么?
「来跳今晚的最后一支舞」
为什么我会这么焦急?
就好像,这一切华丽盛大的结束还无法令我满意似的。
「蓝田同学?」
整个礼堂中的明亮都聚集在我的身旁,那些光芒闪烁着,摇曳着,轻飘飘地将我托起,我不断向上,向上,伸出双手,却只触及一片虚空。
视线已经被潜意识支配,旁人的声音听起来也格外遥远。
眼球表面迟迟袭来干涩的钝痛感,生理性泪水即将涌出的前一秒,我在乌泱泱的人群角落猝不及防地定格了目光。
无所谓我的慌张,迹部景吾就站在那里,仿佛等待已久似的,笃定且胸有成竹地对上了我的眼睛。
他永远都站在光里,抬起头便能久久凝视,以至于当光与影相互置换,我才恍然意识到,与那双眼睛的连接,竟带给我这样一种双脚落地的踏实感觉。
「迹部景吾。」我望着他开口。
「蓝田同学?」主持人仿佛被我的称呼吓了一跳,半是尴尬半是紧张地暗示我改口:「你说什么?」
「迹部景吾。」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次会场内的不少视线都齐刷刷地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去。
「你愿意,」突如其来的紧张让我略有迟疑,我抿了抿唇,对着无数镜头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容:「跟我跳一支舞吗?」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过来,我所需要的,我真正渴求的,也许仅仅是这一刻的眼神交汇而已。
我不想将我拥有的一切都归因于那份被迹部景吾选择的幸运。
蓝田有纪粗鲁,笨拙,优柔寡断且反复无常,不够漂亮也不够可爱,但她依旧走到了这里。
——现在,是舞台上的我,选择了人群中的他。
一束冷色光芒瞬间将那个挺拔的影子照亮,迹部景吾分明的五官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以为那一刻我们之间的大片空间应该被切除,或是被某种非物质的东西填满了,因为接下来占据我感官的尽是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也许真正的答案在你尚未注意到的时候,便已经悄然蛰伏在你的脑海深处。』
是清水学姐的声音。
明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却从那双幽紫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身穿白裙的倒影。
『不论是谁,总会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过的,不是吗?』
那影子是如此特别,如同梦境一般虚幻,泡沫一般美丽。
『比如想在某个人的眼中,成为闪闪发光的存在。』
我看见迹部景吾提起嘴角,心脏在胸腔中闷声跳动,这份莫名的躁动使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胸口的衣料。
周围并没有那么安静,可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此清晰。
「乐意之至。」——他说。
我想,这次是真正的尘埃落定。
加冕仪式结束后,狂欢的气氛也并未平息。人群从礼堂涌出,笑闹着前去参加学生们自行组织的篝火晚会。
冰帝举办大型活动的日子总是如此,因为标榜自由开放的校风,学校对适度的娱乐一向宽容。
我躲过几家报社争先恐后的采访,踢掉脚上的高跟鞋后在草坡上席地而坐,揉着酸痛的脚踝长长地舒了口气。
篝火晚会我是不打算去参加的,老实说,今天一下午被各种事情折腾到现在,我早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在这里躲到太阳全部下山,就回去换上衣服,偷偷溜出校门吧。
我一边发呆一边这样想着,眼前突然一黑,沉甸甸的布料从后方飞来,将我的视野遮了个严实。
「穿成这样在外面待着,你是想被冻死吗?」
我愤愤地把脸露出来,菅原佑树从后面走近,在我旁边停住脚步。
扔过来的外套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我抬眼问他:「你刚刚去医院了?」
对方没有搭理我。
去探望自己的亲妹妹而已,究竟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兀自望着前方喃喃道:「很快就能痊愈的吧,一定。」
这次他顿了顿,开口问道:「你觉得,出院后那家伙还会留在东京吗?」
「应该不会吧。」
然而这一刻我心里已经有了更加确信的答案。我断定真央一定会立即回到神奈川,但这并不妨碍我祈祷她尽可能早的恢复健康。
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我光脚踩在草地上站了起来,这样我与菅原佑树的距离更近了些。明明穿着制服,却给我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我皱起眉毛仔细观察,对方的眉宇间有一种看不透的,近似于茫然与悲伤的神色。
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这种表情怎么可能在菅原佑树的脸上出现呢。
我还愣着,他却在这时开口:「你还记得,我们三个都在东京的时候,你说过什么吗?」
我有些慌张地眨了眨眼睛。
「你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会一直在一起。」他说:「你这家伙总是不过脑子地说一些大话,但那个时候我觉得,哪怕把它当成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真央选择在神奈川升学以后,你对我说,只要我们愿意等,她一定会回到这里的。」
「我知道你在说谎,因为作为真正了解那家伙的人,绝对不会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期待。」
「那么你是在安慰我吗?」他轻笑一声:「不,你只是在邀请我成为你另一种形式的同伴而已。」
「我以为这种关系可以稳定不变,但后来我发现,你的心事背后隐藏着其他想法。我打开电视,那些光鲜亮丽的家伙在你的名字后面加上敬称,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你的照片放学路上我们还是走在一起,然而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已经不甚了解。我只知道你在做一些很厉害的,我无法参与的事情,却不知道如何挽留,所以那些天真的,一成不变的日子还是从指间逃走了。」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有纪。」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定格在我的胸口:「乱糟糟地傻站在那里却还是漂亮得令人讨厌。」
如同发牢骚一般的别扭话语,却带着沉重的苦涩缓缓渗入心间。
我张了张嘴,繁杂的思绪在胸中揉成一团。我望着菅原佑树的侧脸,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要是人和人的想法能够完全一样,这个世界上哪里还会有那么多复杂难解的事情啊。」说完这句话,他仿佛骤然回过神来似的,转过身烦躁地揉乱了脑后的头发:「好了,你快回去吧。」
其实我应当是很清楚的,这种好像只有自己一人停留在原地的无力感,可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不可能听由自己的意愿随意改变。
现在想想都觉得吃惊,我们之间最有勇气的,居然是久卧病榻的真央。
如果没有今天这件事,我几乎都要忘记了,菅原佑树这个人,比他所展现出来的样子要脆弱得多。
夜风将菅原佑树的衬衫后摆吹得猎猎作响,我停了一会儿,盯住他的眼睛说道:「那不是大话,也不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至少我现在依旧是这么觉得的。」
「过去的日子会成为过去,但没有人会被抛弃。」
我的语气柔和下来:
「别担心,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会一直在一起。」
我相信他迟早也能够明白这一点——
我们都在前进,但是从未有人离开。
所有的欢笑与泪水,迷茫与坚定,都是兜兜转转后的殊途同归。
菅原佑树看着我怔了半晌,抬手擦过鼻尖后干脆利落地转过头去:
「喂,你这家伙耍什么帅啊。」
深知对方秉性的我好脾气地看着他微笑,与此同时,身后响起另一个几乎被我刻进dna的声音。
我不用转头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毕竟这个学校里,会用这种语气叫我全名的家伙只有一个。
我向着声音的来源望去,迹部景吾站在路旁对我招了招手。
我看了一眼菅原佑树,对方一脸无语地把方才借我的外套重新甩到肩上。
「快去吧。」他这么说完,便不愿再搭理我了。
我拎起高跟鞋,光脚向着迹部的方向跑过去。
「对了。」
没等我转头去看菅原佑树又想搞些什么名堂,接下来钻进我耳朵的话已经惊得我踉跄几步,差点在平地摔个跟头。
——「我之前说的,想跟你交往的那句话,可是认真的。」
这句话的音量足够让不远处的迹部景吾听得一清二楚,我回头去瞪始作俑者,对方却毫无愧意地转身走远。
迹部好整以暇地等我走到面前,歪头微微提起嘴角:
「能跟这么有魅力的小姐共舞一曲,本大爷还真是荣幸。」
我被他调侃得来气,正想扭头便走,手腕却被人拉住。
我茫茫然别过眼睛,那颗紫灰色的脑袋突然从视野中下沉。温热的指尖触及脚踝时,我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将制服鞋套上我的脚尖。
我感觉自己的脸热得要冒蒸汽,那家伙无比自然地替我穿上鞋子,起身后说道:「回去换上衣服,然后本大爷送你回家。」
「这些事情就不用你帮我了吧。」我的声音细如蚊呐。
「啊嗯?」他看着我抬起眉毛:「这些事情跟你做的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吧。」
什么啊。
我的眼眶有些酸涩。
原来在注视着我这件事情上,他从未想过要避嫌。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他深不见底的幽紫色瞳孔在黄昏泛起浅浅暖意。
「谢谢你,蓝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