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木蓝
来到这个世界上,只要开心地活下去就好了。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妈妈经常对我说的话。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已经成为了我所遵循的生活信条一样的东西。力所能及开心快乐地过好每一天,不管怎么想都是有利无弊的明智选择。更重要的是,这是妈妈告诉我的。
当然,有时候过于乐天也并不全是好事,比如成为别人眼里的粗枝大叶不拘小节。用旁人的话说,就是缺乏女孩子所特有的那种细腻与体贴。
反正旁人不包括爸爸妈妈,也不包括真央。
那这样就很好。我这么想着,一直维持到我人生的第12个年头,我的信念却遭遇了非常突然的滑铁卢——还是因为真央。
菅原真央,跟我同时从神奈川搬到东京又一起读完六年小学,可以说是我最重视的朋友。
然而六年也没能让她适应东京的繁杂空气,在看完一场该死的网球比赛后,她失联两天,然后果断又残忍地决定搬回神奈川。
这个决定背后绝对不是所谓乡土情结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到底,乡土情结本就无法独立存在,决定回到某个地方,一定是因为某件事物让你放心不下,再或者,因为某个人。
我选择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送我最重要的朋友离开我的身边,不单单因为我知道她的情结所在,而是因为我看见了站在行李箱旁边的真央的眼神。
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我这六年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崭新的希冀。
我可以控制自己不要表现出过于明显的悲伤,但发酵出的感情没有办法像乌云一样自动消失。所以事实上就是,我真的因为这件事在升入中学的前夕陷入了人生罕有的消沉时期。
升学后的第一天我甚至依靠妈妈的连声催促才勉强从被窝里爬起来,然后全无朝气地走向洗漱间。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勉强用梳子理顺了乱糟糟的浅蓝色发丝——我迄今为止的人生经验告诉我,顶着这样的发色还不好好打理整齐的话,会比想象中还要引人注目。
不论真心违心,有许多人说过我的头发很漂亮,但我很难喜欢上它。
如果他们也用我的样子生活几天就知道了,顶着格格不入的水蓝色头发坐在教室里,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概率比名簿上名字最特别的人都要高。
我叫蓝田有纪,这个名字没有什么特别,但它囊括了我身上最特别的颜色。
它让这种特别成为了某种必然,就像传统和命运这样让人头皮发麻的可怕词语。我从来没有跟妈妈说过,我不喜欢这样。
冰帝中学部离小学部距离不远,我在浑浑噩噩中一度差点坐错电车。
现在是四月,我到达校园时门口挤满了盛开的樱花,粉色的花瓣紧挨着铺了一地,鼻间萦绕着混杂期待与兴奋的淡淡香气。
我在新生的人群中瞥见一头显眼的银发,加快了脚步上前搭住那人的肩。
「早上好,长太郎。」我对他笑笑。
凤愣了一下,然后熟稔又礼节周到地作出回应:「早上好,有纪。」
我们一起走进教学楼,就像我和凤一样,有不少人都是从小学部直升上来的熟悉面孔。我踮起脚尖试图越过人群去看张示的分班安排表,好在凤的身高在这时发挥了优势,他偏过头对我说:「我们是一个班呢。」
「真的吗?」我有些高兴,阴郁的心情也不由得好转一些。我伸出手:「那以后也请多多指教哦。」
凤君是个很正直善良的人,遇事也不爱钻牛角尖,这是从跟他相识以来我所了解的事实,只要不是过分的请求几乎不会被他拒绝,简直是进行校园人际交往的最佳人选,而与之相对的
像是要响应我的思绪变化一般,凤突然抬头看向我的身后:
「日吉君。」
啊。
我转过头,对上一双略显冷漠的蜜色瞳孔。
「你跟我和凤君都不在一个班呢,真遗憾。」我很刻意地摇了摇头。
「无所谓。」日吉若非常不出我所料地移开眼神。
「比起这个,再不去礼堂的话就要赶不上开学典礼了。」他指着我的书包说。
「啊,真的。」凤君抬起了眉毛。
日吉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开,我有点火大地鼓了下嘴,在跟凤前往班级前对着他的背影悄悄做了个鬼脸。
我们还在读小学时日吉跟真央同在我的隔壁班,也许是这个原因,真央跟他的关系很不错。然而我至今为止也不知道该如何跟日吉若和谐相处,这家伙看起来阴沉又自负,我偏偏又最苦手这一点,如果哪天我不得不独自面对日吉,我想我迟早会被这种猜来猜去的转弯抹角逼疯。
要是真央在这里,大概会无奈地按下我的手吧。
「日吉君他,明明是很好的人呀。」她一定会这样说。
于是,讨厌的古武术继承人,成功在开学典礼前让我晴朗些许的心情陷入新的低落之中。
开学典礼在中心礼堂举行,重新装修后这里大得惊人,容纳下冰帝中学三个年级的学生都绰绰有余。
划给我们班的区域正对着二年级,我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后一眼就望见了人群中的菅原佑树。旁人闹哄哄的,但他并没有在讲话。冰帝高规格的制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衣领不平整地翘起一角,唯有隐在其中的脊背挺直。
我的视线没有停留,在他注意到以前看向将深红色幕布作为背景的主席台。正对着舞台的天花板上方有一排大型的换气设施,我静静地盯了一阵那处。校长先生走到台前,我像其他人一样鼓起掌来。
掌声在校长先生拿起麦克风后出现了一小会儿不太自然的延长,我顺着旁人的视线看过去,一个安定沉稳的人影一半隐没在侧边幕布的阴影下,但这并不妨碍我认出他是谁,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样。
我知道那个人是迹部景吾。
在沉闷无趣的开学典礼上,所有人都只想听他的演讲。
这次又会怎样呢?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校长先生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礼堂中。在他即将做出总结性发言的同时我的手指开始有规律地敲击起被裙摆盖住的膝盖。
10,9,8,7,6,5,4,3,2
——1。
校长先生从话筒前拉开距离,低下头鞠躬的瞬间一声巨大的轰鸣突然间响彻礼堂。主舞台前的换气系统同时运作起来,强劲得出乎寻常的风力让嘉宾席上放置的物品几乎立刻飞了出去,我看到教导主任的眼镜狠狠撞在背景的幕布上。惊呼,尖叫,嬉笑声眨眼间充斥了礼堂,我在骚乱中微微提起唇角。
校长先生的假发被风掀起了一半,他正竭力按住那可怜的发套——这是我意料之中的结果。骚动结束后大家就可以亲眼目睹校长先生一丝不苟的发型歪到一边的样子,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更棒的开学礼物了。
风还没有停下,但我想找到故障源头应该要不了多久。我眯起眼睛准备静待那副惊人光景的到来,然而在这之前我先等到了如同象牙塔一样直立在舞台正中央的迹部景吾。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扯下一整面丝绒材质带着流苏的装饰幕布,那块大面积的布料在强风中顺着他扬起手臂的方向被吹得翻飞作响,又恰好挡住校长先生岌岌可危的发顶。
我看到校长先生扶着头发退到后台,不由得在心里没趣地切了一声。
话筒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啸——迹部景吾拿起了它。
「本大爷是冰帝学园现任学生会会长,迹部景吾。」他自信张扬的声音并未被风声削去多少。
「接下来是本大爷的演讲时间,都给我好好听着。」
他灰紫色的发丝在额前凌乱翘起,让他眼睛里非同寻常的冷静与高傲一览无余。
那种镇定的笑意让原本乱糟糟的礼堂诡异地在他开口前安静下来。
——「nothingissooberemarkable」
迹部景吾的第一句话是流利而地道的英式口音,他像站在山巅上一样扫视着台下的人群。
莎士比亚。
我在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
我猜这会是个简短到不可思议的演讲,事实上他在这句话结束后便干脆利落地举起了另一只手。
「你们,跟本大爷一起尽情享受接下来的学园生活吧!」
巧合到几乎让人喑然的,换气系统的轰鸣在那声响指发出的前一秒转变为一片宁静。强风退去,与此同时,悠扬的校歌像灌入某件容器的液体一样流淌在礼堂凝固的空气中。
开始有人唱起来,然后是几十人,几百人。冰帝的学生们陆陆续续地唱起校歌,我从善如流地张开嘴巴,跟着身边的人们一起站了起来。
冰帝的校歌从我小学时期就一成不变,我不过脑子地哼唱着烂熟于心的歌词,又不受控制地将目光移向站立在暖色聚光灯下的那个身影。
挺行的嘛。我有些酸溜溜地想着。
「山上吹来如雾低云,冰帝,晨光中益显清明」
「吾校若为碉堡,吾等更为灯火,照耀校舍,千秋万载——」
唱到这一句时我好像看到迹部景吾望向我的方向,并且,有那么极短的一瞬间,我确定我隔着乌压压又参差不齐的人群对上了他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我立刻心虚地正视前方。
他不应该注意到我,毕竟我只盯着那个方向看了短短两秒。大家都看着他,难道不是吗?
我确信那一刻我脑中闪过的想法,正如我确信我对这个无趣的胜利者不屑一顾。
然而事实上直到很多年以后那一刻的情景依旧像老式相机的胶片一样存在于我的脑海中,并不柔软,反而硬邦邦地带着某种侵略性,在那之后的每一个春天让我耿耿于怀。
——灼眼的照明和清脆的响指,迹部景吾凌乱的额发和挺拔的身形。飞扬的绒布失去了风的支持,摇摇摆摆地凌空落下,高贵的猩红色从轮廓清晰的肩头一直绵延到成色厚重的实木舞台。
那一刻,连消失的风都像在为他加冕。
我那时并未想到这些,口中吐出的歌词却莫明其妙地多了某种分量。
——「冰帝,冰帝。其名永受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