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舍不得
第二日天刚亮,姬芸兴冲冲跑去玄天阁。她琢磨了一夜,想到一个好方法。
玄天阁外不仅有阵法还有结界,她想破脑袋也进不去。照昨日大长老的态度来看,去求灵剑宗放她进去也不太可能。
进去是不可能了,但她可以不进去啊。
既然谢怀清醒了,她想办法引起他的注意。只要两人能见面,她就有机会向他解释。
不错!
她本想御剑,但玄天阁阵法压抑着无法动用,只能使些轻微的灵力。扔石子肯定不行,玄天阁外有结界。
既然如此,姬芸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只和脸差不多大小的纸风筝。纸风筝没有图案,满目赤色。
怕谢怀清看不见,她特意让做风筝的人多做几个颜色的风筝,靛蓝、碧青、绛紫、鹅黄……
一个一个试,她不相信谢怀清看不见。
白芙看着姬芸忙活,心里惴惴不安:“小师妹,这样能行吗?这有些显眼。谢师兄做事向来心无旁骛,万一他没看见,反倒引来长老可怎么办?”
“不会。这风筝如此之小,各峰长老离这多远你又不是不知道,怕什么?”姬芸一边缠线,一边将风筝搭于白芙手上,“况且被发现又如何?我就放个风筝,他们如今没有证据,明面上不会对我怎样。顶多被痛骂一顿,赶我出去罢了。”
“我脸皮厚不怕骂。师姐,等我学会放风筝,你就回去吧。你师门还有许多功课,耽误不得。”姬芸说着快步跑了起来。
风筝离手,被细线牵扯着往前。姬芸见差不多,开始放松手中的线。不过一时,空中飞了一只赤红的风筝。
虽飘飘荡荡有些不稳,但终究还是飞了起来。
白芙见姬芸全身心投在风筝上,也没再和她解释,直接去树林给她放风去了。
姬芸寻着风向,一点一点扯着手中的线,让风筝慢慢靠近四层窗边。
她向白芙打听过,玄天阁原本是藏书楼,自灵剑宗开创时建立,一直存放着灵剑宗最重要的功法秘籍。
不过先前走水过一次,虽然典籍都无大碍,却也不敢再放书,甚至严禁玄天阁掌灯火,连周边路灯用的都是夜明珠,只能透出些微亮光。
如今只有四楼窗户终日开着,谢怀清无疑是在那。可姬芸从早上一直到傍晚,也不见他半□□影。
她已经试完所有颜色的风筝,连白色、杏色的风筝也试过了,依旧没用。
或许白芙说的有道理,他可能忙着修复神识没有发现。
白芙见姬芸换了一只又一只风筝,不断绕着玄天阁四周跑,直至红日旁落。她大剌剌坐在地上,背靠栏杆,手中卷着风筝的线。
白芙走过去拍她的肩膀:“或许……谢师兄还未醒呢?我们明日再来吧。”
姬芸规整好所有风筝,乾坤袋一开尽数收入。她覆上白芙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说道:“师姐,你先回去吧,我再坐会。”
见白芙神色担忧,姬芸牵起嘴角:“师姐还不了解我?长老一来,我保准溜得让他连衣角都看不见。”
白芙回去了,姬芸仰起头枕在凭栏上,看夜幕星河逐渐显现。
她已不抱希望,只是趁着夜色观察玄天阁,脑中思索其他办法。
突然,侧边的窗棂掠过一抹白。
姬芸猛得跳起身,往侧边冲,一边跑一边眼睛紧紧盯住那处。
随着越来越近,窗口完全展现出来——白衣濯濯,侧影瘦削。
是他!
姬芸跑到他正面处,顾不上拿风筝,直接挥舞着双手朝他示意。
可惜谢怀清仰着头,正望向远处山峰,丝毫没有注意到十几丈之下蹦蹦跳跳的姬芸。
眼见着窗边那人要转身离开,姬芸心里一急,大喊出声:“谢怀清!谢怀清!”
毫无悬念,他听不到。姬芸随即又捡起脚边一颗石子狠狠投向上方,边投边喊。
和先前一样,石子还未碰到木窗前就被弹回。
然而下一瞬,谢怀清停住了,回身望向突然出现的结界。
他低下头,看见了月光下手舞足蹈的姬芸。小姑娘知道自己在看她,迅速展开笑颜。
姬芸庆幸自己刚刚下意识那一投,没想到结界还有这种用处。
“是谁在那?”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琐碎的脚步声随之传来。
姬芸正高兴着,准备好好和谢怀清解释一下,结果还没想好措辞,就听见这么一道声音。
估计是被她刚刚情急之下喊得那几声引过来的。
谢怀清等着姬芸说话,看到她脸色突变才反应过来,外面的结界隔音。
楼下小姑娘一边往后退,一边指了指玄天阁通向外面的路,又指了指自己,而后两指立于掌心做小人逃跑状。
最后以一指为日影方向,以一掌为石盘,生生叫她仿出日晷的模样,示意明早辰时。
——有人来了,我先走了,明早辰时见。
见她这副生动活泼的样子,谢怀清柔了眉眼,点点头,目送小姑娘挥手向他告别,之后钻入树林消失不见。
翌日,辰时还未到,谢怀清就已立于窗前,看着小姑娘穿着杏色衣衫从树林里七拐八拐走出来。
她站在昨晚那个位置,理了下头发和衣服,然后开始了比划。
姬芸指向他,摇摇手,而后双手叉腰,皱眉嘟唇。
——你不要生气。
手握杯状凑到嘴边,摇手,指自己。
——药不是我干的。
小姑娘指尖透粉,青葱玉指不断变换,鼻尖被冷得红红的,瞧着灵动可爱。
——你怎么样?
谢怀清摇头。
——无碍。
骗人,怎么可能无碍,都昏迷这么久了,如今还被关起来,怎么可能无事。
他总是这样,涉及自己的事就轻轻揭过。
每日辰时,木窗外面的结界按时出现,大多以姬芸打着哈欠向他挥手问好开始,以被守门弟子发现匆匆忙忙溜走结束。
这期间,除了姬芸每日问问谢怀清神识状况之外,也无话可聊。谢怀清又是个沉闷的性子,两人说话时间越来越短。
不行,还是得进去,隔着结界交流太慢了,而且有些话比划着不方便。
一日黄昏,姬芸站在余晖下指向谢怀清,又指向被石子逼出的结界,然后双手呈开花散开状。
——你知道怎么解开这结界吗?
楼上那人点点头,双手翻飞之间,一圈光纹从指尖波荡开。
姬芸震惊,早知道早些问他了,也不用在这每天划拉来划拉去,还得被那些老头赶,跟做什么亏心事一样。
她在原处愣了几息,而后迅速转身跑了。谢怀清还没反应过来,姬芸已经钻入树林不见身影。
直至天际开始黯淡,那个杏色身影都未再出现,他回到石盘上,继续打坐调息。
凉风吹荡在宽敞冷清的楼内,石盘周边挂着白色银纹的帷幔,在黑暗飘晃。
今日长老没有来。谢怀清从帷幔中走至窗边,望向远处那座熟悉的青山。
也不知她现在在干什么。白日那番反应,难不成是他意会错了?
谢怀清看了一会,背靠窗边坐下,一只腿屈起,手肘搭在上面,右手一下没一下地按揉着眉心。
他又开始做梦了,依旧是那个被困于小院的梦。
谢怀清未曾告诉旁人,自回山以来,他总能梦见年少的姬芸。那个他从未见过的,被困于闺阁身体羸弱的姬芸,那个只闻其笑,不见其哭,两三岁被父母抛弃在小院之中的孩童。
他知道是自己神识受损之故,也知道那药不太对劲。但他舍不下梦境里那个孩子。
谢怀清每次都对自己说——没事,就这一次,只这最后一次。好歹让他看她强壮些,有双亲陪伴,再离去。
可梦境遥遥无期,一如姑娘被困闺阁,孤独无依,茫茫不知前路。
从此,他便和梦境中的小姑娘一样,出不去了。
姑娘困于闺阁,他困于她。
熟悉的片段翻卷而来,裹挟着谢怀清迷迷糊糊躺下又一次入了梦。
梦境之中,他正挂在一条颤颤巍巍快要往下掉的树枝上,对面是年长几岁的姬芸。
她貌似身体稍好了一些,靠在树枝上,双腿交叉翘起,神色惬意。
在枝条断裂前她伸手将鸟笼拿下来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脑袋呢喃:“阿双,你可知自己还能活多久?”
“你说是不是只要我死了,才能从这院中出去。总不能我死了也葬在这里吧。”
“那他们也太无情了。”姬芸笑笑,将笼子凑到眼前,双目与他相对,“我听人说鹦鹉寿命长久,或许你能活到我死的那天。”
“到时,你得带我出去啊。”
日光强盛,透过树叶洒在脸上,她放下笼子,手臂抬起遮住眼睛:“去哪里都行,只要离这世间远些。最好所有人都找不见我……”
声音越来越弱,落在空中不一会就被风挟卷着散去。
但谢怀清仍旧听清了那最后一句好似呓语的话——“记得带我出去啊。”
梆——
胸口被重重一击,而后身体各处传来疼痛。谢怀清睁开眼,低头看向胸膛。
胸膛那颗脑袋也抬了起来,望向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说道:“谢怀清,我来带你出去。”
我来带你出去。
记得带我出去。
梦境与现实重合,相似却又截然相反。
谢怀清躺在地上,望着翻窗而过跌落在他身上的姑娘,趁着月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抹向姑娘的眼角。
他清楚地记得,梦境中,那处有一滴水渍。
树上的姑娘被暖阳照着,却难过得溢出水来。哪怕只是一只小小的鸟儿,她也不敢轻易让它瞧见一瞬的脆弱。
他把刚起身的姑娘重新拥入怀中,按下她探究的脑袋,望着皎月,紧紧又紧紧地抱住她,许久都没有放开。
不会带你出去,我才不会带你出去。
——我要你好好活着,活着走出那囚笼。
——要你不论白昼还是黑夜,都能肆意悲喜啊,姬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