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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廿二)雨夜荒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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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小禾一时怔住,丽娘蹲下来,平视着她的双眼,哽咽着问:“现在,我想问,小禾,你愿意成为我们的家人吗?”

    孙小禾只觉眼睛酸涩,天知道,身为孤女,她多想要有个家啊!她真的不知道,余六郎与丽娘,竟然私下商量过要收养她的事儿!

    她抹了下眼尾,点点头:“嗯,我愿意。以后,余家阿兄,你同我,我们就是一家人。”

    风雨欲来,孙小禾为丽娘所收养。

    别看她小小个人,可她伶俐着呢,能从大人们那里,打听来不少消息,每日里,叽叽喳喳的,将她听来的小道消息,全数都说与丽娘听,鼓励丽娘燃起斗志!

    可丽娘的烦扰,并不止这一桩,自古红颜多磨难。自打她新寡独居后,余家村不少的郎君,如雄蜂叮蜜般,整日找机会,接近她,并对着她大献殷勤。

    村中的女娘们对此幕,明着是嗤之以鼻,可暗地里,不知扯烂了多少块绣帕。

    只是丽娘并无再醮之心,她同余六郎,少年夫妻,在最为甜蜜恩爱时,对方突然撒手人寰,她还未从那爱侣突逝的阴霾中走出。

    严词冷淡的,拒绝了几番后,追求者们大抵是面子过不去,兼之,村中女娘们,隐隐的冷嘲热讽,诸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总之,舔狗变黑粉,瞬间翻脸。

    关于丽娘的那些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言道她凭借着貌美,勾搭郎君,脚踏几只船,甚至,有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道是看见夜里有男人从她家墙头翻出……

    此类八卦,带点颜色,总是令人津津乐道的。三人成虎,假消息说多了传久了,便被当真了,丽娘的清誉,一落千丈。

    孙小禾是很生气的。

    可她堵不住大人们闲说的嘴,每当她忿忿不平的,大声为丽娘所辩驳时,那些大人们听了,摇摇头,也就付诸一笑。

    当天鹅的羽衣不再洁白无瑕,或者,滚落泥潭,大家似乎便不再觉得她高贵了,这时,人人都围上前来,指指点点,看着热闹,或惋惜、或唾弃。

    丽娘就似那只被流言捶进泥潭的美丽天鹅,越挣扎,越深陷,最终,被溺毙在那片深潭中,裹满污泥,化作腐骨。

    此时流言缠身的丽娘,还不知她往后的命运。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总觉着,只要她行得正坐得端,外人便不能拿她如何。

    再说,八卦流言,越解释,越解释不清,只会勾起大伙瞧热闹的私欲,愈演愈烈,还不如就此静默着,待大伙说烦了说腻了,那些关于她的流言自然也就会淡去。

    哪里能想到,人心之恶,厉如鬼。

    隆冬的深夜,余家村不少乡民,都被那冲天火光给惊醒了,披衣起来,往外看,不知谁家烧了起来?

    那场大火,烧得太凶了,隔得老远,都能听到噼里啪啦的木头烧焦声响,甚至,还有瓦片砸落、横梁断裂的巨声。

    赶到出事的地方,才发现,起火的,不是别家,正是近日来,被乡民频频诽议,那位新寡的丽娘之家。

    侥幸逃生的丽娘,直到此刻,都未回过神来,在这寒冬日里,她披散着发,赤着脚,踩在冷硬的地面上,怔怔的望着前方,汹汹火光映在她的瞳孔中。

    佳人窈窕,平日见着,都是端庄齐整的,可眼下,穿着寝衣,清清泠泠的站那,看起来如此柔弱无靠,当真是见之心怜,在场不少郎君的心呀,再度砰砰乱跳了。

    有那守礼的,刚触及,便赶紧低下头,有那放肆的,两眼发光,直勾勾的盯着,恨不得眼珠子都给贴上去,亲近佳人。

    孙小禾就站在丽娘的身侧,她人小,可不傻,当然分辨得出,在夜色与火光中,那些或明或暗,交织着,粘在丽娘身上的眼神,极为不好。

    尤以那道矮瘦的身影,所流露出来的垂涎眼神,最为让人生厌。

    于是,孙小禾拉了拉丽娘的衣袖,故意的高声嚷嚷着,道是很冷,丽娘回过神来,微微俯身,将小人儿抱在怀中。

    孙小禾贴在她耳边低声道:“那些登徒子,在看你。”

    丽娘微愣了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搂着孙小禾的手紧了紧,那双大眼睛,往四周探去,这才发现,这些赶来的乡邻,或男或女,都只是远远站着。

    纵有那提着水桶过来的,此时,知晓起火的是丽娘家,皆是裹足不前,有的是害怕被流言波及,有的是被家中婆娘拉住……

    直到村正闻讯赶来,组织着村壮,带头灭火,这波人,才动作起来,只是,为时已晚,火势借着干凛的北风,已然快蹿上天了。

    丽娘找了就近住着的邻里,借了外衣,裹在身上。那邻家婶子看向丽娘的眼神,颇为复杂,没了夫婿,再烧没了家业,再是漂亮能干的女郎又如何,背运啊!

    天将明,这场大火,进入尾声了。丽娘站在烧得焦黑的废墟堆前,尚且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残存余热。孙小禾有些担忧的看着她。

    待到乡邻陆续散去,村正走上前来,问了丽娘,为何会起火,丽娘懵然,摇摇头。她是被火光照醒的,出来时,到处都是滚滚浓烟,哪里会知道怎么起火的呢?

    村正望着她,直叹气:“火源在杂物间,那块烧得特别厉害,里头堆放着柴禾,你们昨晚睡前是不是没将烤火堆灭尽?”

    数九寒冬的,冷得很,也无甚事做,乡民储存着大量柴禾,就是在这时用来烧的。丽娘家的杂物间,也是柴火房,里头堆放着劈好的柴禾。

    在角落处,专门辟出来小块地儿,砖石围砌,便于冬日里烤火取暖。

    丽娘怔了一瞬。

    倒是孙小禾大声地否定着:“不可能!我们烤火很小心的,一直都是待到余灰冷尽,才敢放心去睡觉的。”

    往年里也出过类似的事,哪家糊涂蛋,马虎大意的,没确认火塘里的火堆是否真正熄灭,就回房睡觉了,殊不知,未曾冷却的灰堆,死灰复燃。

    大火很快蔓延开来,甚至,烧死了人。

    听闻此桩事,孙小禾格外警醒,每回烤火完毕,临睡前,都会仔细检查,确认火星都没了,才会去安睡。

    这都是她独自生活时,养成的小习惯,哪怕到了丽娘家,依旧如此。

    闻此言,村正不由肃起眉头,看着眼前的一大一小,稍作沉吟后,他对丽娘道:“这屋都烧成这样了,肯定是住不了人。”

    “这样吧,你带着小禾,先住回她那老屋去,衣裳被褥、锅碗瓢盆甚么的,没办法,只能凑一凑,看下能否让乡邻接济下,其他的先不想,渡过眼前难关再说。”

    “哪怕是家底都烧没了,可你有门手艺在,这日子,总归是能好起来的。走吧,别在这里待着了,外头天冷,别冻着孩子了。”

    丽娘牵着小禾,抱着伞,回头看了眼,承载着往昔记忆的屋宅,如今烧得只剩墙垣碎瓦,可见那场火,到底有多危险。

    她有些后怕的,箍紧了怀中的那把伞,这是她在火场中,所带出来的唯一物件。当时火势紧急,其余的东西,她也来不及拿,鬼使神差般,顺手就捞到了这柄伞。

    算不得甚么稀罕物件,不过是余六郎尚在时,经由他劈竹为架,削桐作骨,再由她绘纸成面,满绣穿丝,共同糊制的普通纸伞而已。

    天空灰蒙蒙的,不多时,飘起了雨丝,丽娘将油纸伞撑开,遮挡在二人头顶,步履匆匆的,朝着孙小禾爷娘留给她的那栋老屋而去。

    老屋不住人,便容易积灰,丽娘略作收拾,忙忙碌碌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待到夜里,屋里冷得很,丽娘将孙小禾搂在怀里,二人依旧冻得够呛。

    孙小禾睡不着,闭着眼睛,满脑子都是村正所说的话,她百思不得其解,这场大火究竟是怎样烧起来的?既然不是意外所致,难不成,会是有人故意放火?!

    孙小禾瞬间惊起。

    丽娘还没睡,便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问道:“怎么了?”

    孙小禾重新窝进丽娘的怀抱中,闷闷地道:“没甚么。”

    丽娘已经够多烦心事了,此事只是她的猜想,还未经证实,她怎能说?说出来,不过徒增烦扰。她握紧小拳头,暗自决定,定要私下调查清此事!

    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孙小禾的不懈努力,终于,在几天后,让她挖掘到了蛛丝马迹,通过小石头,从余老二家的独苗苗嘴里,套出了话来。

    那场火,果真不是意外,是王氏!余老二家的那只河东狮,最是善妒,当初就背地里讲过丽娘的坏话,如今,半夜偷摸纵火,更是恶毒透了,她要将此事告知丽娘!

    丽娘听后,那双大眼睛里,满是不解,她自认,从未开罪过那位王氏,平日里,双方鲜少有交集,她甚至都不太记得那位王氏的长相,何仇何怨,王氏要纵火烧她?

    孙小禾狠狠地呸了一口:“坏人做坏事,哪里需要理由?自然是因为她坏呗!”

    前去质问王氏,王氏矢口否认,直到丽娘指出,此言出自王氏那根独苗苗的口,乃是她的小孩,亲口所说。出事前,那日傍晚,王氏同余老二吵嘴,揪着他耳朵骂,逼问他是不是起了心思,想要勾搭寡妇,要不然,乱献甚么殷勤?

    许是被叨叨久了,余老二有些不耐了,就随手推了王氏一下,想要走开,谁想,王氏没站稳,直接摔了个屁股蹲。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王氏当即爆发,摔锅砸碗,抓挠得余老二脸上道道印子,还放言要烧死那寡妇,叫那寡妇乱勾搭人!

    那么巧,丽娘家,当夜就被火烧了。

    王氏眼神虚了一下,眼瞅着,围在她家屋前,看热闹的乡邻,聚了一圈又一圈,其中便有同王氏不对付的妇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喊道:“哎呀呀,杀人纵火啊!”

    “这王氏,可真是惹不得,谁要是惹了她的眼,指不定哪天夜里,就被她放火给烧得尸骨都不剩,也就是丽娘,命硬,能抗,这才没让王氏给害了去!”

    眼看着舆情对她不利,王氏眼神狠了狠,瞅准了那位与她不对付的妇人,走上前就是两大耳刮子:“我让你乱说!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

    那位妇人亦不是省油的灯,迅速反击,抓住王氏头发,二人当众厮打了起来。

    如此野蛮放泼,丽娘有些傻眼,此间焦点瞬间转移,见着二位妇人撕扯着,在地上滚了起来,乡民们也不瞧热闹了,赶忙的,七手八脚的,好不容易将二人分隔开。

    然后就是做和事佬,分头劝说了,到底是出自同宗,乡里乡邻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若真闹僵了,结了死仇,那就不好了。

    可关于王氏火烧丽娘家的这桩公案,并未因王氏闹出的这出小插曲,而就此打止,丽娘坚持,讨要个说法,王氏则是抵死不认,很快地,此事便闹到村正跟前了。

    村正头疼得紧,若王氏纵火行凶,此事为真,一旦传扬出去,败坏的不仅是王氏的名声,余家村怕也会受牵连。外头人才没心思深究,内情如何,只会一棍子打死,认定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对余家村来说,非常不利。

    其实,村正同丽娘提议过,觉得此事不宜公开,闹得沸沸扬扬的,不甚好,不若私下解决,一经确认,王氏当真犯下此等恶行,他肯定会让王氏付出相应代价。

    可丽娘拒绝了,她终于意识到,沉默与等待,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隐忍也不行,只会埋下隐患,譬如,那夜失火,乡邻分明提桶前来,可为何僵站着迟迟不行动?

    不过是碍于她名声有瑕,怕与她沾边,受她波及罢了。丽娘想借此机会,为自己正名,她需要一个公开的场合,澄清自己,审理王氏,追溯那些流言的来源。

    村正沉着张脸,同诸位宗老、耆老商议过后,觉得事关重大,最终,开了祠堂,在诸位村民的见证下,这桩纵火案,开审了。

    依唐令,村正可调解纠纷、协理司法治安,属于“在官供事,无流外品”之杂任,有着县衙胥吏之流的部分实权。

    大多村落里,出了大案,不一定会往上报,反倒会先交由村正与耆老协同审理。宗族势大,依照宗族治理地方,余家村就是此般操作的。

    孙小禾扒着祠堂的外门,偷偷探出脑袋,听着里头的动静,她小孩家家的,如此场合,并不允许进去。且她不姓余,又是女郎,来到宗族重地,天然地位低一等。

    好在大人们对她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不捣乱,也就随她去了。

    丽娘败了,这是孙小禾没有想到的。她不能理解,为何村正要说,幼子之言,不足为信?难道王氏的亲儿,还会刻意污蔑王氏不成?!

    村正还追问丽娘,除此外,可有其他的真凭实据?或者,可曾有人亲眼目睹过,王氏纵火行凶的过程?丽娘摇摇了头,这与她所设想的,略有出入。

    王氏没想到,还能峰回路转,瞬间狂喜。小人得志便猖狂,说得倒也不错,趁着丽娘势颓,王氏张口,就对着丽娘倒打一耙。

    只见她顿时做戏般,哭天抢地的,喊冤叫屈起来。道是丽娘空口白牙的,就冤枉她纵火行凶,如此大的一口锅,扣在她身上,差点将她逼死。

    好在村正及诸位耆老明鉴,还她清白。王氏抹着那不存在的眼泪,干嚎着,顺便察言观色,见村正及诸位耆老,皆板正着面容,她心底是有些忐忑的。

    可如此大好时机,若不趁胜追击,万一让丽娘给翻了盘,她岂不惨了,此回,定要将丽娘捶到尘埃中!那张狐媚子脸蛋,瞧着她就来气!

    遂,王氏指着丽娘,不依不饶起来,甚至破口大骂,言道丽娘不检点,四处勾搭郎君,败坏余家村的风气,总之,希望村正能严惩丽娘!

    村正皱了皱眉头,略有些不满,他是不想让事情闹大,可对于王氏的小人行径,也有些看不上眼。若非出于对大局的考虑,他当真是不想纵容王氏。

    那场火,不出所料,当是王氏所纵,在场大多人对此皆是心知肚明,可那又怎样?丽娘拿不出确凿有效的证据,王氏便依旧能逍遥。

    孙小禾听到,村正应了王氏之求,肃声对丽娘道:“念你亦为苦主,便不重罚,你就在祠堂跪守一夜,以思己过罢。”

    丽娘那双大眼睛里,满是迷茫,她错了吗?孙小禾的拳头硬了,就要往里冲进去,可祠堂内的众人,鱼贯而出,她被挤出来了。

    村正最后走出来,瞥了她一眼,淡声道:“将小禾带走。”

    眼疾手快的大人们,便将她给捞了起来,强行带离了祠堂,她挣扎着,回头望,只见丽娘跪在地上,背影纤瘦,随着祠堂大门被关上,黑暗逐渐吞噬了她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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