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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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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筠陪着钟遂一路走步道上山进香,寒山石径蜿蜒,落着新叶,想必是前晚雨疾风骤。行至山腰的观景石台时,钟遂坐在石桌之畔远眺。

    大魏佛教兴盛,净业寺立在抱岫山,隔着桑乾河同璟都遥遥对望。渡河也不过一时半刻,苍堤之畔的繁华就已经被抛远,山间绿意掩映,旧桃枝上点的是粉白新蕊;对岸的檐牙错落有致,看起来却像红泥碧瓦堆。

    钟遂原本也不是为的歇脚,坐了这片刻胸中的郁结吐出泰半,起身道,“走吧。今日来晚了,不好叫大师久等。”

    钟筠在旁边瞧着,觉得父亲上山都轻快几分。

    净业寺香火虽旺,往来却多是寺中僧人,香客不多,修缮得明明不如其他大寺气派,却凭空透出一种端庄古朴来,叫人到了这里说话都不自觉要轻声,怕惊动举头三尺的神明。

    钟遂父子是寺中常客,以往来也是要小住的,只是今年住得略微长些。惠常大师捻着佛珠同他们寒暄,“施主今年来得晚了。”

    钟遂温声颔首,“有劳大师久侯。”

    惠常大师与钟遂算得上旧友,亲自带他们往后院常住的厢房去,一边走一边叙话。他看了钟遂的神色,双手合十,低诵佛号,“施主面上有病气。”

    钟遂回道,“疾病易医,魔障难除。”

    惠常大师闻言,低眉道,“阿弥陀佛,施主心中有佛,何惧魔障?”

    钟遂笑道,“大师的意思我明白,可心魔为墙,还须得我自己参破啊。”

    一行人刚刚转过回廊,大师正要说话,院中却忽然蹿起个人,看打扮像个道士,虽然没有蓬头垢面,举止却十分不讲究。他堵在路中间,对着两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指着站位稍远、身量略高略瘦的那位喊出一句,“七杀!”

    两拨人隔着几步远,惠常大师又诵了声佛号,声音不轻不重,那老道听见了,十分欣喜,对着惠常大师道,“大师,叫我看见了活的七杀!你来看是不是!”

    惠常大师一双眼看过去,无怨无嗔,无悲无喜,无波无澜,他温声对老道打招呼,“道长。”

    这老道见到他身后的人,打量了片刻,眼睛一亮,又把话吞了回去。

    惠常大师依旧温声,“道长且去前院找释度他们吧,再过片刻便能用晚膳了。”

    “哎,用膳?用膳好啊用膳好!”老道念叨着,喜滋滋疯癫癫地走了。

    此处没有钟筠说话的份,他一直跟在二位长辈身后看着,被指“七杀”的那位面上没什么狼狈,仿佛大庭广众之下被指名道姓说天煞孤星的不是她,反倒让看的人心里生出点撞破了别人隐秘的愧怍来。倒是身边站的那位面上薄愠,看着简直想拔脚追上去和疯老道理论一番。

    他这一打量,那位“七杀”抬眼同他对上了视线,又很快敛起眸,也不知在想什么。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这出插曲的正主露出个笑模样,往前挪了半步,挡在面色不虞的那位身前,低眉欠身朝着大师行了礼。

    惠常大师回礼。

    钟遂笑道,“想必二位就是今年的新邻了罢?”

    这位“七杀”笑道,“想也是了。能与左相为邻几日,是我们的荣幸。方才那位道长……”她轻笑了一声,没有接下去,转而道,“纵然相识时有段插曲,倒也算是有缘。”

    钟筠立时想起船家老冯那席话,说上午渡了两位姑娘过河。寻常香客进香当天来回居多,会在寺中小住得不多,是以这话听过就算了,没成想倒是真的遇上了。不过这二位……怎么看着都有点面善?是不是在璟都见过?

    他正回忆着,对面那位又开口道,“天色不早了,想必二位安顿下来还须些时候。改日若有机会,再来叨扰。”

    一行人就客客气气道别。擦肩而过时,这“七杀”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钟筠两眼。

    父子俩人来此小住向来是轻装简行,是以安顿下来实在无需费什么事儿。尚不到晚膳时候,钟筠摸出前晚翻的那本闲抄,接着看下去。

    出乎他意料,昨晚那乏善可陈的妖精报仇故事翻了页竟还有几句,是这佚名的作者自己胡乱抒发的感慨,大意是说:自古这江山亡覆就是数代积弊、沉疴难愈的结果,一个身居后宫、远离前朝的女子如何能造成这样的乱局?大家以后找理由的时候总得走点心啊。

    钟筠读到此处会心一笑,觉得这位作者委实是个妙人,要是自己早生个百年,能同这位仁兄对坐清谈,恐怕要引为生平知己。他又好像有点明白这本闲抄何以不入正统,只留得下孤本残卷了。

    闲抄之所以叫闲抄,就是因为其中的内容篇幅不定、内容各异。好比这页里作者胡说八道了几句江山兴亡的道理,紧接着就是段没头没尾的话:

    “天地混沌初开,众生诸相渐分:

    人者,轮回往生,无功无过;

    积善得大功德,逍遥十方者为仙,履职九天者为神;

    为贪瞋痴怨得大罪过者化鬼,困世一隅,往生不得;

    无量功德,得证因果者成佛;

    非人非神,非鬼非仙,即为‘无间’。“

    这段后面还写了“无间”这个名字的由来。据说是天帝和佛祖闲谈,不知道该给最后这一类人起个什么名字。佛祖沉吟片刻说,这些人不想要行善的大功德,不想做神做仙,也不是为非作歹的凶徒恶鬼,既不轮回往生,也不困于一隅,无时无刻不在痛苦之中,又无时无刻不在痛苦之外,不如就叫“无间”吧。

    钟筠翻过页,这次作者没留点批语。他翻回来对着纸面琢磨了一会儿这几句话,觉得有点意思。这一琢磨,就琢磨到了用过晚膳素斋回到院中,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却恍然想起下午碰见的那位面有愠色的,像是云鹤里的杜姑娘。

    大魏朝自观乾年间多有胡商行走,其中一些恋慕此地繁华,就此定居汉化,胡汉时有通婚,传为美谈。其中有名的要算“云鹤里”,是一家医馆,在璟都城中行善积德,悬壶济世,百年名望。这医馆主人祖上正是一位带胡人血统的汉女,姓杜。这代主人也是医女,叫做幼清,除了眸色发绿,倒已看不出有什么胡人血统。

    钟筠偏头看了看天色,还不算暗,以他的耳力依稀听得前院晚课的诵经声。

    钟遂的病已叫太医院看过几轮,可这些老狐狸对着左相,既不敢把话说实,也不敢下猛药调治,开来开去都是些温和补理的方子,又嘱咐药不能停。他从旁照看,实在不忍,只怕一直拖着,灌了许多药也不见好。

    杜姑娘妙手岐黄,因为抓药时常剑走偏锋兵行险着,很有几分名气。

    未曾想寺中有这样的机缘。

    钟筠思来想去,觉得可以试试拜会一下新邻。

    他两三步转过回廊,心中还是天人交战。他同这位杜姑娘莫说朋友,连相识也算不上,此时却要携着凡尘俗事去扰人清净;但不去吧……父亲的病又实在让人心焦。

    这一思忖,步子就停在原地。

    踟蹰了片刻,方才还觉得不算太暗的天色就彻底暗下来,他心里拿定主意,觉得即便要劳烦人家,也得等天明才好。

    “这位公子驻足在此,是有什么烦心事?”

    钟筠听得有人说话,循声望去,见回廊一侧的檐牙上坐着人,正是下午那位“七杀”。他想打个招呼,动了动唇却发现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总不能称人家“七杀姑娘”,便索性问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坐在回廊顶上?”

    “风景独好。”这姑娘音色不甜,调门不高,隔着这样的距离,却能听见话里带着笑。她开口似乎总带点笑。

    这夜没下雨,但乌云蔽日,也不见月。钟筠仰头一望,觉得坐在上头有失体统,可能还有点冷。他道,“夜凉风大,姑娘当心寒气入体。”

    隔着晦暗的天色,他看不清对方的五官和神情,只听见那边说,“隔着这么远,公子仰着头说话不累,我听着却费劲。不上来坐坐吗?”

    费劲?这可真是瞎话也懒得编。

    钟筠念着体统两个字,却身形一动利落地跃上了屋檐,坐下时瓦砾轻响。

    他坐在檐上离她一步远的地方,眼见着山间夜色,前殿灯火,便明白确实是风景独好。

    “公子好俊的身手。”

    他闻声侧头看这姑娘。方才在回廊下只看得见轮廓,离近了才看见对方手里捏着个十分精巧的酒壶。

    夜风把她的长发、宽袖和披帛荡起来,她抬手晃了晃酒壶,“公子要试试吗?是舶来的玩意儿,最宜忘忧。”

    钟筠:“”

    这位哪里是有失体统,简直是把体统踩着给人看!

    他摆了摆手,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出神。她也没勉强,仰头自己灌了一口,回头看见他的神色,先笑了出来,“公子是不是想问我,知不知道这是佛门净地,应当禁酒?”

    钟筠露出疑惑神色时也是温和有礼的,不显得冒犯。

    她在夜风里自问自答,带着一点狡黠,“我当然知道,但我不信那个。”

    钟筠不知道她说的是“七杀”还是戒律清规,他觉得不必问,一定是两个都不信,于是决定换个话题。他报上自己的名讳,“在下璟都钟筠,草字晏宁。”

    “莫,莫问津。”她似乎轻微地滞了一下才说出这三个字,紧接着笑道,“公子在璟都素有佳名,我认得你。”

    钟筠点头,又问,“和莫故娘同行的那位,我见了面善,可是云鹤里的杜姑娘?”

    “幼清是我的朋友。”莫问津点头,想起先前在璟都听的流言,心中有了猜测,“左相他是来养病的?”

    “算是。”钟筠颔首道,“但也不全是。我们年年都来的,只是今年为了养病住得久些。”

    莫问津喝酒的动作一顿,“年年来?”

    “正是。听闻我爹娘便是在此处相遇的。我娘故去后,我爹更是年年要来小住。”

    莫问津在这寥寥数语里拼凑出一个大概,山寺桃花,把盏东风,玉人相携,余生珍重。

    真是再好也没有的故事了。不过

    她瞧着钟筠的神色,这次直直伸手把酒壶递到他眼前,“都说杜康解忧,好酒送到你眼前了,真不要尝一口吗?”

    母亲故去已有数年了,钟筠原本也没有多少伤怀,叫她这样一闹就散了。他笑道,“今日还是不了。等回了璟都,我请姑娘喝好酒。”

    莫问津探手在袖中摸了片刻,摸出个绣工精细的香囊来扔给他。钟筠探手抓住,但觉有清幽异香,闻之心神安怡。

    但他又觉得不对……哪有姑娘一见面就这样送人香囊的?

    这香囊抓在手里,真是退回也不合适,收下也不合适。

    她又喝了一口,指着那香囊,“酒友难觅,我怕贵人多忘事,先定下这顿酒。这里边的香料都要花大价钱,等回了璟都,你可别忘了。”

    钟筠顺着话问,“都是什么名贵香料?我闻着和璟都那些香料铺子里的还不一样。”

    莫问津低笑道,“当然不一样。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钟筠不好多问,于是将这香囊纳进袖袋,道,“喝酒的时候?”

    “显得我是个什么酒鬼,为了诓一顿酒吊着你似的。”莫问津失笑,她把酒壶握在手里,没再说话。

    钟筠也不是多话的人,因此坐在檐上侧耳听了片刻风声和诵经声,心中虽然空茫,但又觉察出近来难得的明和静。直至身侧的这位莫姑娘也阖眼低声跟着前殿诵念起来,他才略感意外地从那点空茫的明静里挣出心神。

    他看过许多场法事,见过许多人诵经,分辨得出惺惺作态、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和真正的虔诚信徒。此刻一个坐在佛寺屋檐独饮的人毫不滞涩地念起经文,明明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却莫名让他觉得安定,即使她刚刚才说过“我不信那个”。

    待这段经文念完,钟筠问她,“你如何会念《往生咒》?”

    莫问津笑着看他,像是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又不是什么很难念的咒。”

    两人一同沉默着看前殿的灯火一簇簇衰败下去,这方寸天地间就只剩下风声作响。

    莫问津在前殿只剩下绝不会灭的长明灯时站起身,她已经走出两步,又立在檐角回身看了看钟筠,笑道,“钟公子,天色已晚,早安歇。”

    钟筠负手而立,看着她三两下翻过檐牙隐在隔壁小院的墙后,屈指在袖袋里触到了香囊。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这夜钟筠难得好眠。醒时天光大亮,他撑身坐起来,许久没回过神。

    南胡一战随父出征,自去年冬日返家后没有一夜安睡,世叔伯见了他眼下青黑,只当是他夙夜忧心父亲的病情,言谈间交口称赞钟氏父慈子孝;父亲见他如此,也宽慰他不要太忧心劳累。

    上一次安枕还是几天前春日宴。当时还以为是宴上贪杯所致,却不想过了那夜梦魇依旧如故。贪杯并不管用。

    他捞起昨天穿的宽袍,暗香盈袖。

    他想起那位莫姑娘为何面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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