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璟都
大魏朝建永十六年,二月初七。
王城璟都今日天色阴沉,日落时分更甚。大魏承平日久,天子脚下治安甚佳,街头斗殴就算大事,不常见血,因此人心都叫东市的一桩凶杀案搞得惶惶然。金吾卫留了人盯着春来客栈,老板敢怒不敢言,只好放低声音求人,“军爷,你们这样盯着,小店还怎么开门做生意啊?”
金吾卫觉得有理,便撤了大队人马,留下一些人乔装成了客人留在此处。
秦度心里有事,挨到金吾卫下值一声不吭地打马跑了,眨眼间把同僚甩出身后几丈远,横穿半个都城,一路跑进了首阳坊的坊门。
坊里的报春快开败了,蔫头耷脑地夹道欢迎少爷。
奇了,方才没觉得马蹄声那么闹腾。他心里想着,在疾驰中扯了扯缰绳,改让骏马匀速往里踱。
可能是显贵们都喜静吧,首阳坊一向是这么安静的。
当朝左相钟遂的府邸坐落在首阳坊东南,占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往常是门庭若市的,苍松翠柏掩映着府门的古拙雕花与铜刻,颇有些“闹中取静”的禅意。
此刻府门半开,阶下立着两个人,旁边一架马车,上头还坐着个小厮,是送客的架势。他勒马下来同两人见礼,先朝着年长许多提着药箱的那位道,“刘太医”,又朝着年轻那位道,“晏宁”。
刘太医便朝他颔首笑道,“秦公子也是来探望左相的?那老朽便不在此耽搁了,这就告辞。”
钟晏宁还了晚辈礼,道,“这些日子多劳刘太医两头奔波,钟府上下不胜感佩。车马已预备好了,这就送您回太医院。”
刘太医也不推辞,半玩笑道,“那老头子我就却之不恭啦。”
“您说笑了,”钟晏宁上前几步替太医掀了帘子,“请。”
两个人齐齐立在原地目视着马车转过拐角,这才转身一前一后进了钟府的大门。
秦度看向身侧,直白发问,“几天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样?是钟叔的病又反复吗?”
“你又是一下差就过来了?”钟筠避过了第一个问题,道,“刘太医方才来诊过了,父亲的病还是老样子,这几日阴雨连绵,晚间不注意有些受风,别的没什么打紧。”
“啊?”秦度闻言叹息,显出一点正经,道,“钟叔他一病几个月,今年这雨来得慢,走得也这样慢……唉……也不知是好是坏。”
“自然是好事。春雨不来,百姓怎么务农?”钟筠停了步子,目光遥遥落在钟遂院中的报春和野樱,道,“不过你今日下了差就匆匆赶来,不光是为了见我父亲吧?”
“东市那一桩事,十分蹊跷,”秦度沉默了,“你也听说了?”
钟筠颔首,低声道,“此事晚些时候去我院中谈罢。”
书房近在眼前,两个人默契地各自收了面上的忧虑,不愿意病中的长辈操心外面那些乌七八糟事。
钟遂披着氅衣坐在案前,见到秦度时很高兴,眼见着秦度要结结实实行个晚辈礼,上前把他拦住,“叔靖来了就坐,自家孩子,不必拘那些个虚礼。”
“那怎么行?”秦度不肯,就着钟遂的手行了个半礼,这才又扶着他坐下。
“你这孩子,”钟遂颇有点无奈地笑道,“你钟叔不过是小毛小病修养一下罢了,怎么你这一扶,倒像是我路都走不利索了?”
秦度细细打量一番,钟遂虽然病容难掩,但精神头瞧着很不错。他这才有点放心地落了座,笑道,“那没有的事!我这不是借机探探脉吗,钟叔一向体格强健,微感风寒这样的小毛小病都不必放在心上。等您好了,我还想着请您听戏呢。”
钟筠从管家手里接过一篮子橙子,随手拿了一个丢他,“探脉?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懂这个?”
秦度抬手在离脑门将将一寸的距离扣住了这橙子,气鼓鼓道,“你拿橙子砸我。”
钟筠慢条斯理把橙子剥了递给钟遂,道,“我没有。”
“好啊钟晏宁,外头把你传得不识人间烟火似的,他们真该来看看你这个德行,”秦度看钟遂,“钟叔,你管管他吧。”
他今日有心哄长辈高兴,钟遂被他逗得直发笑,把钟筠剥好的橙子分了秦度一半。
大魏朝的几代皇帝励精图治,招贤纳士,其中“十八学士”素有贤名,钟、秦两家位列其中,世代交好,秦度和钟筠自小就相熟。
秦度长了一张笑脸,音色也天然带着三分笑。不喜欢这一款的长辈难免觉得他滑头不正经,比如他自家那个老爹。他在家常被长辈箍在跟前陪坐,也没别的事,就是听他们讲话,唠唠叨叨就是一下午,没他事也不让走,他因此只好闭嘴当个雕像,但时常还被殃及池鱼。
秦度觉得他爹大道理不少,自己却不见得混出了什么名堂,可见是个嘴炮大王,因此和他爹两看两相厌,却很崇拜下马能治国、上马能平天下、为人又斯文随和的左相。钟遂也一向觉得秦度这个性子譬如一块璞玉,纯良直率,很喜欢这个晚辈。秦度自小没少在钟府撒欢,大了依然呆在此处就觉得自在。
钟遂不仅好说话,还不是个爱拘着晚辈的性格,用了晚膳就说要歇下,早早把秦度和钟筠赶出了自己的院子。
他收起下午在钟遂书房耍宝的表情,有些忧心地问钟筠,“你们今年还去净业寺吗?”
“去。“钟筠手上收拾着出行的细软,答得言简意赅。
“今日天色阴沉沉的,”秦度叹气道,“但已经连着下了几日了,我看也没有放晴的意思啊。下雨不好走吧。”
钟筠落座给他递了茶,道,“说说东市那个客栈的事。”
秦度长长地叹了口气,“今早客栈的伙计打水的时候绞上来的人,是个男人,让水泡了一夜,那场面……仵作验过了,就昨夜死的。疾风骤雨的没人看见或者听见是怎么回事,水井边上的脚印只有一半,看不出男女。”
“怎么死的?”钟筠手一顿,回头看秦度,“是直接吊下井缢死的,还是先缢死再吊下井的?”
秦度还在琢磨这两种死法的区别,钟筠就道,“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死者和凶手并非完全陌生,甚至还有点交情。凶手应当是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但也不能排除训练有素的女杀手,毕竟这里是璟都,有杀手也不奇怪。设若是第一种,案发现场应该在后院水井,可是没人会一动不动任人吊下井去,除非……”
“除非事先下了药,”秦度回忆起现场的细节,道,“不,不是吊下井缢死的。死者指甲缝隙里面没有残留泥沙青苔之类,想来没有在井下挣扎过,如此说来,应该是第二种。”
他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那么,什么样的人能够扛着一个成年男子进出后院而不引人注目呢?即便是暴雨夜里,人们都不太开窗或者进出后院,这样做也不是完全没有没人发现的风险。
秦度跳起来,“是客栈里的伙计,好在兄弟们都还守在客栈里。”
“谢啦晏宁!”他风风火火地提着刀跑了。
常言道,春雨贵如油。今年的春雨还格外可贵。
璟都的雨已经连下了数日,头一两日枝头的花沾着雨,颇有些惹人心折的楚楚可怜,可一连五六日的风雨摧折过,又遇上一桩凶案,这点楚楚可怜就被浇打成了垂头丧气。只有桑乾河畔是一贯的羌管弄晴,菱歌泛夜,游人如织,船舫生辉。
建永十五年,左相挂帅东南道行军大总管,过弗稽岭,攻拔南胡北路边城窄索,又三月,趁势挥师连陷十五城。九月,南胡重镇建泉城、王都安南邸陷,南胡王高翎殉国,其子高焱持白幡以降。自此南胡归顺,弗稽岭全境纳入大魏朝版图,南境再无边陲之患。三军凯入,龙颜大悦,受俘大祭安排在太庙,献俘那日璟都万人空巷,都要沿着苍龙大街一睹盛事——大魏苦南胡边患久矣!
边患既平,连带着年节也过得格外舒坦快活。璟都年夜街头的焰火都比往年亮,杂耍艺人的花样儿也比往常多。
这原本是件天大的好事,可坏就坏在自立春以来,璟都竟没下过一滴雨。钦天监抹着脑门上的汗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写折子,这折子内容翻译过来大概是这个意思:历年记载的也有那么几次立春之后雨水之前没下过雨,但当年收成也没受到太大影响,大家都再等等吧。
等到了雨水往后,这雨依旧不来。于是求雨的大阵摆了三轮,法事做了八场,皇帝在前朝急得摔折子,皇后在后宫日夜诵经——璟都街巷的流言最难将息,都说南胡归顺虽好,可毕竟杀伐太重。上天有好生之德,今年不下雨,就是要罚!君不见,左相自班师回朝便时常病卧在床,许多事都是公子代为处理。左相上次露面还是春日宴,瞧着病气难掩——这难保不是遭了反噬!
按照大魏的规矩,年年二月初一上报春日初雷的记录,可今年雷公没睡醒似的,不打雷不下雨,眼看着就要误了农时。
这年璟都为了春日第一场雨,百官群臣愁得口舌生疮,平头百姓急得火烧火燎。
及至二月初二春日宴,太液池曲水流觞,宣化帝召见的剑姬当空一舞,这雨竟就落下来了!
谁都知道这是赶巧,可是龙颜大悦,就给这剑姬赐了名,唤作惊蛰。
惊蛰姑娘原本就是甫一出世便名动天下的舞姬,去岁乞巧献舞,璟都万人空巷;春日宴上她踩着《六国朝》作一曲剑舞,又得了御赐的好名字,身价就和桑乾河的水似的,一路往上漫涨。照理说璟都的风月哪里最好,要数桑乾河畔明月楼,去岁乞巧那一舞,正巧也是在桑乾河畔。可惊蛰姑娘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上明月楼一打听,没这号人!
达官贵人为看她一眼,斗酒千金也不在话下。至于赎身,更是天价。然而金银能掷,这人却再没现过身。
不得了,一传十十传百,美人如花隔云端更撩人心弦。进来是为了惊蛰姑娘,可找不着人酒也要喝、曲也要唱,明月楼弦歌轻响、贵人抚掌,流过的就是黄金千两。
这么着一日一日过去,祈雨的千难万难也只能算个插曲,和官老爷们的口疮一起轻飘飘揭过去了。如今南胡归顺,农桑安乐,河边枯木给和风裁出嫩青,杏花雨沾衣欲湿,杨柳风吹面不寒,不正是春色也要来衬璟都的艳光吗?
明月楼的小调唱的哪是仲春绮梦?分明是大魏兴盛!
平头百姓乐呵呵地等着雨过天晴的农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没人提左相杀伐太重的话。
钟筠惊梦一场醒来时月挂枝头,他点起灯信手翻书,重新酝酿那点稀薄的睡意。这种事他近来已经习惯了,自去岁返京,夜夜梦魇缠身,梦的全是些怪力乱神的事,偶有一两夜才得安眠。太医诊了脉,没有任何异常,又询问他日常起居事宜,也没什么不对劲的,便只能推测说他是征战之后心神不宁,容易惊厥,给他开了一堆凝气安神的药。
钟筠不觉得自己这是惊厥,但他不好拂了老太医的面子,只好日日和他爹对坐,父子俩各自灌下一大碗苦药。
他想不出缘由,索性以毒攻毒,近几月把书房里的传奇志怪读了个遍。
须知传奇志怪就和史书一样,也分正统的和稗官野史的。他把正统的翻完,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志怪话本的路数,报仇报恩之类的故事偶尔看看还觉得有趣,可照他这样闲的没事干天天翻,日子久了也难免觉得了无新意。
还好钟氏的书房里什么都有,可供他去翻不那么正经的,其中有些说法还颇有怪趣。只是这些书大多数都是残卷孤本,读起来不是这里污渍,就是那里破缺,好比今日手中这本已经让他翻得七七八八的《胤合寻梦闲抄》,作者就常常有些巧思。
然而钟筠连蒙带猜地翻完一个妖精化人惑乱朝纲的故事,感情有点受到了欺骗,觉得这篇略失水准——简而言之,就是把妲己换个名字,原身改成了蛇,实在是个老掉牙的套路。
外头绵绵地又下起小雨,是个睡觉的好时候,眼皮打起架来,钟筠从善如流地躺下,枕着雨滴打在石阶上的声响入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