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钗头凤斜卿有泪
第四十三章:钗头凤斜卿有泪
苍德赋望着这一幕,抱着卿长歌的手指,轻颤后收紧。
如果不是她闯进去,将长歌送出来,此刻,被万虫爬满咬噬的人,就该是长歌了。
里面被毒虫咬噬的景礼一声不吭,她在地上不停翻滚,想要摆脱爬了满身的毒虫。苍德赋看了一眼之后,就再不忍心看下去。
如果非要死一个,他宁可是……她。
“苍德公子,我们要不要进去救她?”有士兵问道,他们看着里面挣扎翻滚的人,都觉得心有不忍。
苍德赋沉吟之后,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你们进去也是送死,谁都不要进去!”“那……”士兵神色不忍,总不能看着她被毒虫活活咬死吃干净吧?
怀中的卿安念嘴唇发青,费力睁开眼,看了看苍德赋道:“赋哥哥,歌儿好痛,歌儿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有事!”苍德赋心痛难当,俯身也不顾卿长歌毒发浮肿青紫的面容,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
“赋哥哥……”小公主呢喃一声,吐出了一口发黑的血,昏死过去。
苍德赋抱着她,六神无主,再不敢耽搁,翻身上马向军营赶去。
策马而去之前,苍德赋命令道:“谁都不许进毒虫阵,等我回来!若是北狄敌军来袭,你们就赶紧撤回。”
言下之意,是不管毒虫阵里女子的死活了。
士兵们心生惋惜,他们方才看得清楚,明显是公主想要推她进去,结果被那女子躲过,自己跌了进去。
可公主金贵异常,万不能出一点闪失。
所以那女子进去救公主的时候,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可又能有什么办法,谁让她没能投个好胎,只是一个跟在主子身边的奴才,死了也是一条贱命罢了。
毒虫阵中的景礼费力站起身子,不再去掸身上密密麻麻爬满的毒虫,而是静静站着,望着他抱着怀中的公主,策马而去,马蹄声急,越行越远。
从始至终,苍德赋都低头望着怀中的卿长歌,不曾转身看过她一眼。
身上万虫嘶咬的疼痛,都比不上心间的疼,那一刻,她捂着自己的胸前,缓缓跪下,似万箭穿心的痛楚。他放弃她了……
景礼这么想,有泪从眼眶中滑落,被脸上爬满的毒虫挡住,谁也看不见。
毒虫阵外守着的三千精兵都背对着她,谁都不愿看着豆蔻年华的少女被千万毒虫咬成白骨。
她不想死!
挣扎着往前面走了几步,景礼跌回了虫堆之中,探出的双手被咬得血肉淋漓,深可见骨。
在死之前,总要为他做点什么。
毒虫阵破,昭国的军马很快就能攻破北狄大营。到那时苍德赋风光回朝,就能迎娶他一心一意爱着的小公主。
金玉良缘,英雄美人,是她该退场的时候了。
景礼闭上眼睛,千年前的记忆从脑海深处闪过。这一世,浅溪命中红线不曾系在她的身上,何苦再纠缠不休?倒不如成全了他!
她一路爬向了阵中圆坑,身子跌了进去,无数的毒虫便是从这里涌出,这儿就是毒虫阵的阵眼。
景礼从怀中抽出之前从战场上带出的金错刀,另一只手在如潮的毒虫中摸索,忍着恐惧与恶心,终于摸到了一个硬物。
凭着感觉,她拔刀,用力刺下。
一阵青烟从层叠无尽的虫流中飘起……
在毒虫阵中四处乱爬的毒虫停住了,风拂过,化为了满地黑色粉末。
身上嘶咬的疼痛消失,景礼睁开了眼睛,看见金错刀透过她的指缝钉在一个木盒子里。
她将金错刀拔出,带出了一张用血写成的诡异符文。
毒虫消失,毒虫阵外圆柱上妖异的暗紫色光芒也消失了。
所有的力气在这一瞬终于被耗尽,景礼透过自己残缺露骨的手指望着圆柱围成的一方青天,她不知在这一刻该露出何种表情。
终于是要解脱了?
妖的寿命很长,若不魂飞魄散,便能一直活下去。千年寿命,抵不过他江南桃花下的一笑。
她闭上眼睛,最终还是浅浅地弯起了唇角。
再不欠他了……
耳边有谁又吹起了牧笛,声声清脆,吹开了当年满山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她想摘一朵,簪在鬓角上。黄泉路太冷太长,她想留住当年的一段春光。
“景礼醒醒……”这样温柔担忧的声音,像极了浅溪。
“千万不能睡下去!”
她睁开眼,看见床榻边坐着的卿安念,他一身素色的衣衫,眉眼温柔似江南雾气,宛若要融进帐篷外的春光里。
景礼的心一紧,蓦然想起当年的春娘和她身后烂漫的春光。
“你醒了。”他轻声道,似怕将她吓着,将药碗送到了她的手里。
卿安念唇边清浅如雾的笑意含着忧伤。
“奴婢是怎么回来的?”景礼声音微哑问道,心里还有那么一丝小小的期望。
卿安念扶她起身之后,才缓缓道:“毒虫阵破了之后,士兵进阵查探就看见你倒在里面的坑里,是他们下去,将你背上来带回军营的。当时你浑身都是毒虫咬的伤,送进军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还好你醒过来了。”“是殿下一直守着奴婢?”她问着,忍不住看向营帐外面。
帘幔晃动,悄无人声。
卿安念微微点头,“算不上一直,只是顺便照顾了你两三日罢了。我也想去外面转转,只是,歌儿那边一直有苍德家公子寸步不离地守着,倒是不用我这哥哥操心。”
景礼淡淡地听着,神色木然。
他没有回去找过她,没有来看过她,一直一直都守在小公主的身边。
若非她是妖身,早该死在毒虫阵中,成了一具狰狞丑陋的尸骨。
可是他啊,统统都不在乎!
“公主她醒了吗?”景礼望着自己的手指,被咬缺的肉,七七八八已经长好,只是留下了满手的疤,想来脸上也是这样。
卿安念温和的脸上再次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愁云,“长歌她一直被娇养长大,身子不如你,被毒虫嘶咬之后,毒性入骨难去,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大夫说若是虫毒顺着心脉进了她的心脏,就再也救不活了。”
景礼面露诧异,想不到小公主只是被毒虫咬了几口而已,却是如此严重!难怪苍德赋会寸步不离地照顾她。
“殿下,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醒过来的!”她只能这么安慰太子,也不知她的血有没有解毒的用处,待苍德赋不在小公主身边的时候,或许能试着救一救她。
卿安念回过神,淡淡一笑,“这一次也是长歌莽撞,自己不任性跟去,也不会跌入毒虫阵里。”
景礼不知,在她昏睡的时候,军营之中已经传开了,因为她的缘故,小公主才会跌入毒虫阵中,中毒垂危。
公主玉体有恙,所有人都怕跟着遭殃,当时苍德少爷不也如此说的?不管当时真正发生的事情,将她推出来当了替罪羔羊。
卿安念知道这一切之后,仍是照顾她,瞒着她。对她温柔以待。
他坚信景礼不是害她妹妹重病不治的罪魁祸首。
“继续躺下休息吧!你的伤势还没痊愈。”卿安念握着她的手,扶着她慢慢躺回。
就在此时,帐帘挑起,一道寒风吹入。
苍德赋握着手中的剑,快步走到床榻边。
他进入营帐,就看见她和卿安念两手交握,似是郎情妾意的景象。
这样一个恶毒的女人,害了歌儿之后不知反省,竟还敢不知廉耻地勾引太子,真是该死!
剑锋出鞘,莹莹剑尖吞吐寒光,他一手握着,面色憎恨愠怒地指着床榻上的景礼。卿安念看见之后,连忙问道:“苍德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苍德赋不看他,只是冷眼厉色地盯着榻上虚弱的女人,“是她害了歌儿,我要杀了她给歌儿偿命!”
“歌儿昏迷不醒,已是生命垂危,都是因为她这个歹毒的贱婢!”
景礼毫无惧色地与他四目相对,清澈的眸中激不起半点波澜,原来他是这么想的,难怪会毫不留情地甩她一个耳光。
“我没有害过公主!”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激起苍德赋更盛的怒意,“你还敢狡辩!当时歌儿明明站在你的后面,不是你做了手脚,歌儿怎么会跌入阵中。”
“我真的没有害她!”景礼的声音越发微弱无力,她知道不管如何解释,苍德赋都不会信她。他不会信小公主是因为要害她,被她躲过,才跌了进去。
“闭嘴!”苍德赋再无耐心听她“狡辩”,一声无情厉喝之后,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是第二次,苍德赋想要杀她。
“苍德公子你冷静一些,这件事还没弄清楚。我相信,景礼姑娘不会无缘无故害了了长歌。”卿安念劝道。
“殿下,她害了您的亲妹妹,您竟还要护着她?”苍德赋不敢置信,露出凉薄冷笑,越发坚定了要亲手杀了她的决心。
“这一切都是微臣亲眼所见,殿下不要被她的三言两语骗了!”
就算苍德赋如此说,卿安念依旧挡在景礼的面前,“苍德公子,你就算杀了她,长歌也不会因此而好转,不如留她一命!”
卿安念越是为她求情,苍德赋就越是气闷得厉害,像是有团灼热逼人的火焰在他胸膛中烧着。
“殿下您让开!她是臣的贱婢,如今犯了这么大的错,臣定要亲手处理了她!”
卿安念还准备说什么,却被身后女子清澈宁静的声音打断了,“殿下,您让开吧……奴婢本就是一条贱命,早晚都会死,倒不如死在他的手里。”
身后女子浅澈平淡的声音让房间中紧绷的气氛缓和下来。
卿安念转过身子,两只手扶在她的肩头上,唇边的笑意柔和动人,却缓缓僵硬成心痛的弧度,“景礼,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你不用害怕,有我在这……”
景礼穿过他,目光落在苍德赋杀气腾腾的脸上,因为卿安念的这个类似拥抱的动作,他脸上的冷意格外凝沉。“殿下,谢谢你。”她露出最真挚无邪的笑容,宛若江南桃花盛放,“你是唯一一个真心待奴婢好的人。”
“景礼……”他难忍她语气中的感激与悲伤,怅然无措地念出她的名字。
“当初不入不归楼,奴婢还是个三餐不继的乞丐,也许早已饿死街头。这条命是他给奴婢的,奴婢还他便是。但,奴婢想殿下相信奴婢,公主她真的并非由奴婢推进毒虫阵。”景礼说完这些话,像是了却了最后的心愿。
清清白白来到人世间,她也想清清白白地离开。
“我信你!”卿安念点头,想要握紧她发白的指尖。
他虽没有看见,但是他信她所说的一切。景礼是个善良宽容的姑娘,定然不会有意将他妹妹推进毒虫阵里。景礼笑望着寒意逼人的苍德赋,卿安念与她相识不过一月有余,却相信她的话。那个她一心一意对待的男人,口口声声都在说她狡辩。
关心则乱,物伤其类。
反而靠得越近,越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主子动手吧!”她的声音平淡压抑着悲伤,而脸上的笑意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婉存粹。
苍德赋握剑的手在轻颤,难以排遣的怒恨压抑在胸口上。
这个蠢丫头当真这么想死?他又气又恨,恨得想杀她,却又在犹豫。连他也不明白,为何会犹豫。
当初得了她身子,许了她名分,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妾室罢了。
但真要杀她的那一刻,苍德赋才发现,景礼在他心中的分量,远比他想象中要重。
苍德赋闭上眼睛,剑锋又近了一分,他冷漠的声音毫无起伏,“贱婢是你自己找死!你若聪明一点,就不该让歌儿出事!这都是你的错!要知道千百个你加起来,也比不上歌儿的一根发丝重要!”
哪怕当初小公主要推她进毒虫阵,她也该装作不知道,遂了小公主的心愿,不该害得小公主推她不成,自己反跌了进去。
小公主金枝玉叶,无比娇贵。她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景礼想笑,这就是她爱了两世,惦记了千年的男人。
她到底爱得是浅溪,还是千年前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她没有答案,也没有人告诉她答案。
剑锋划过,极快,没有丝毫的犹豫。
苍德赋收回了剑,一串血珠从剑尖流下。
景礼倒在床榻上,水雾弥漫的眼睛没有闭上,嫣红的血缓缓溢出,晕染成画。澄心堂的纸,松花石的砚,再画出江南的十里桃花,却用了她的血。
“景礼!”卿安念坐在她的身边,试图捂住她脖子上的伤口,微颤的声音走了调,“大夫!大夫!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