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冰天雪地
边境,一望无垠的平原之上,大雪呼啸,冰封雪地。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独自摇曳,瘦骨嶙峋,愈发显得苍老凄凉,密密麻麻的人群艰难行走在雪地上,寒冷刺骨的寒风如刀刻般刮在这些人的脸上,冰冷结结实实地扎进血肉,他们只能紧紧裹住原本就单薄的衣衫,却早已冻得肢体僵硬,神志不清。
只听一声闷哼,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一头栽到在雪中,一动不动。路过的人群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只是缩紧了身子呆滞地往前走去。
一个身着粗布的少年小心地放下了背后拉着的木板,那木板下装着两个车轮子,轮印拖得长长的。他的脸在冷风中被冻得通红,皮肉里的血丝显而易见,双唇开裂,残雪干涸,眼眸却干干净净。他走向那老人,跪在一旁将他僵硬的身体反过来,扯了袖子替他擦干脸上的雪水,再将他拖到远处好生的安置。他知道这样无济于事,寒风一来,就会夹着大雪将老人的尸体淹没。他费劲地抬头遥望茫茫前方,不知道要走到何时才能进城。
再次看了老人一眼,他朝木板车走去,看着后面黑压压的人群中时不时地倒下人影,他摇头叹了一声气,走到木板前将盖在上面的草席轻轻拉开,露出一个女子如水面容,倾城绝色。
这女子,是沈云临。
那草席下面藏着一层厚厚的被褥,少年怕人发现这被褥,故此为止。他望着她沉睡的容颜,颇为惊叹,她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这恶劣环境的影响,仍旧如初见那般美好。他将草席盖上,坚定的目光再次看了一眼前方漫雪,转身拉上木板车,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白日里人群拥挤着朝前走,待到夜晚来袭便相互簇拥着坐在雪地里入睡,可也不敢多睡,因为怕一睡不起。
就这么日复一日的跋涉,少年终于看见了前路的巍巍城墙,一颗濒临死亡的心终于得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这日深夜,走得精疲力尽的少年停在人群之外,他靠着车轱辘缩紧了身体想要休息片刻,刚闭眼就听见草席下有动静,他急忙转过身去,见一只白皙的手从草席下伸了出来,他起初吓了一大跳,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慢慢地拉开草席,果然见她醒了。
似乎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沈云临幽幽地睁开双眸,记忆顿时翻天覆地涌来,“我没死”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抬眸却望见一双在黑夜里闪着纯真的眸子。
“你终于醒了!”少年惊喜交加,“你知道吗?你睡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以为你不会醒了。”
沈云临想开口说话,却觉喉咙干涩苦乏,沙哑如沙,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少年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便道:“我叫千回,一个月前我看见一行马队将你放在路上,我将你救起,现在我们在交建境内,你呢,你叫什么?你生得真漂亮,你是中原人吧?是从哪里来?”他说着,将她扶起,伸手从被褥下拿出一个水壶打开递给她。
沈云临想道谢,无奈哑口难言,只得微微颔首以示感谢,她接过水壶,小口下咽后,顿觉冰冷至极。她举目环视,漆黑的寒夜里,只剩下残余月光,照亮人们的气息和漫天的大雪。
少年千回望着她,伸出一只满是裂痕的手,双眼期盼而兴奋。
沈云临起初不明白他此举,而后才悟到他用意,便抬手在他手心写下:“几月?”
千回接着月光仔细地看她写完,立马道:“已是十月入冬。”
十月,沈云临满目荒凉,指尖生伤,为之心颤,她竟然昏睡了两个月。
“你在想什么?”千回见她如此神伤。
沈云临摇头,写下道:“为何来这?”
千回道:“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从战乱之地逃出来要去轩城落脚安生。”
沈云临写道:“这里是交建境内?”
千回点点头,抬手指着远方,“那就是轩城!”
交建轩城,若说槐荫是雪国,那么交建轩城便是第二个槐荫,交建地大物博,资源丰厚,但是轩城却截然不同,这儿如槐荫一般常年大雪,恶劣环境有过之无不及。
千回继续说道:“我们能活着走到这儿,也算天神保佑。”
沈云临点点头,回手轻触心头,脑中想起自己那决然一刀,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活下来。
千回又道:“我救你时是位姐姐将你放在路边,听她说不能带你继续走,还有这个。”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扇子递给她,“这是那个姐姐放在你身上的,大概是你的东西吧。”那扇子他起初只觉得精致,后来放在怀里,竟感觉到它在微微发热,真是奇妙的很。
沈云临触摸着扇子,想起了元风初寒,她眼眶微红,感激地望向他,这少年看上去比她小许多,却是个难得的心善之人,否则今日她不知身归何处,她更感激那位救下她的姑娘。人情暖意,为她一颗苍夷之心留下浓浓温暖和感动。
千回道:“你还想问什么?”
沈云临想了想,写道:“你是哪个部落的人?”
千回道:“我是楼阙部人。”
沈云临一愣,写道:“你可知元风部?”
千回点点头,“我们楼阙是元风的附属部落。”
沈云临写下了元风初寒的名字,千回惊讶地道:“我们草原的战神?我知道他,可是我没见过,我听说他失踪了。”
“失踪?”
“对,两个月前,黔霖军军营被王师屠杀,寒少主被软禁,之后就失踪了,不过这些我是听别人说的。”
沈云临的右手不自觉地收拢,是她害了他,她害得他落到了那般境地。
千回问道:“你们认识吗?”
沈云临不语,竟有些出神,他,该是恨她的吧。
千回又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沈云临写下道:“白则宁。”
“白则宁。”千回一字一字地念着,“那我以后叫阿姐好不好?”
沈云临点点头,将水壶递给他,这少年唇角干裂,却连这水壶的水都没有碰过。
千回舔了舔干裂的嘴皮,接过水壶也只敢喝下一小口,这一个月来,他渴了便喝路边融化的雪水。
而沈云临的醒来,让这个少年在无数个寒冷刺骨的深夜里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尽的力量和温暖,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般奇妙,谁也说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
“阿姐!阿姐!”
沈云临在千回的呼喊声中从一个又一个的梦魇之中辗转醒来,睁眼便看见他兴奋地指着前方,“快看那!轩城!”
她起身,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清晰可辨城墙面容,前几日只能在茫茫大雪中偶尔瞥见城墙模糊的影子,与千回走了整整五日,才冲破这冰天雪地的障碍,回身望去,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不知何时变得稀疏。
可是,越走近轩城,沈云临越绝不对劲,因为城门紧闭,连值守的士兵都没有,那比一般城池还要高的城墙之上甚至落着几只孤零零的乌鸦。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下去看,俨然一座冰山死城。她拉住兴奋不已的千回,放慢了脚步。
“怎么了?”千回疑惑地看她。
她道:“走慢些。”
“好。”千回以为她是走累了。
那些忍受了长久寒冷、饥饿、疾病折磨的人,在看到紧闭的城门后,全都爆发出压抑的哀嚎,冲上前去叫门。可是除了他们的声音外,无人响应,没有一个人觉得有异,他们只是认为城中不愿接收他们,所以他们成全结队的用身体冲撞。可是撞了许久之后,他们才发现这城门是往外封闭的。人群中有人擅手艺,不一会,就将外面的大锁打开了。
城门一开,这些人蜂拥而进,闯进视线的却是凌乱无序的街道,商铺破败不堪,而地上三三两两的躺着许多早已面色发黑的尸体,那些城墙上的乌鸦正是为了这些腐烂恶臭的尸体而来。
这里,毫无一座生活之城该有的气息。
“阿姐。”千回将沈云临护在身后,他虽看上去比她少许多,但个头却比她高了许多,他看向这座城中的诡异气氛,眼神里也透露着惊恐。
沈云临的视线落在那些尸体上,口有白色痕迹,应该是吐出来的白沫,暴露在外的皮肤,还有脓包的疤痕,赤红斑斑。
“快去找找有没有吃的。”
他们并没有觉得不妥之处,以为这里发生了战乱被洗劫一空了,都各自散开去找吃的。
“都不准乱动!”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想起,众人抬头看去,见是两个蒙着口鼻的男子从街道处冲了出来。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快给我离开这里!”走在前头的男子大声呵斥。
人群中有人道:“我们是逃难来的,你行行好,带我们去找些吃的。”
“找什么吃的!这儿发了瘟疫,整座城全是死人!你们还跑进来送死干什么!快走!”男子说完,与另一个同伴挥舞着手上的棍子,毫不留的对这些驱赶。
大家一听这儿有瘟疫,再加上地上那些恐怖的尸体,全都吓得惊慌而逃,有些人实在跑不动了,索性绝望地坐在地上,指天骂地。
可是这些人没有一个跑出城去的,因为就在他们转身要逃时,原本大开的城门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些突然出现的士兵从外面牢牢关上,再次上了锁。
大家都疯了,拼了命地挤到前面,试图将城门撞开。
“造孽造孽啊”那男子见状,连连叹声不止。
慌乱之余,千回和沈云临被人冲散,千回被卷进人群中去,他吓得被撞倒在地,只得抱着脑袋任由这些人从自己身上踏过去。
“千回!”沈云临想要冲过去将他拉出来,可这些人早已失去了理智,毫不留情地推着她走,心急之下,出脚将前面的人踢倒在地,如此一来,后边的人全都被绊倒在地,她这才走去将千回拉了起来。
“公子好身手。”那男子不知何时走了上来说话。
沈云临匆匆望了他一眼,问千回道:“怎么样?”
“就是被踩的疼了。”千回抬手拍了拍身上的灰迹,又在原地蹦了几圈。
那男子道:“他们都拼了命想要逃出去,你们二位好像一点都不想出去。”
沈云临道:“城门已锁,此举徒劳。”
男子见她一身白衫盛雪,长得俊秀非凡,美目似水,眉如墨画,他从来没见过长得如此俊俏的少年。他微微一笑,道:“我二人是这城中的大夫,我姓高辛,这是我徒儿玉面,敢问公子姓名?”
“公子?”千回默默地抬头看她。
沈云临道:“在下白则宁,这是千回。轩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高辛道:“刚才关城门的是大尤的士兵,交建现在正和大尤交战,轩城陷落之后,他们接管了城池,未料突发瘟疫,一夜之间死了上千人,不出十日,整座城便死了半数以上的人,他们找不到对策,便下令封锁了各个城门,你们不是第一个走进轩城的,如今,恐怕你们都要死在这儿了。”
果然,庸者何其庸。沈云临心底失笑,道:“还有多少人活着?”
高辛叹息着摇头,“所剩不多,全在医馆里躺着,这几个月来都靠着药物勉强维持性命。”说着,他做请势指路,对玉面道:“你领着这些人去医馆安歇,给他们喝点米粥。”
沈云临道:“交建王城没有驰援吗?”
高辛道:“现在大尤正在和我们交战,王师已无暇兼顾,这儿环境恶劣,本就艰苦,再加上并无商贸来往,实在贫瘠,就连驻军士兵也不到两万人,所以轩城守不守,都无所谓。”
沈云临不解地道:“既然如此,大尤为何选择这么一个地方攻城?”
高辛摇头,亦是不得其解。
步行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来到一处医馆,玉面带着流民们将他们安置在医馆外的帐篷下落脚,并给他们分发了口布,他道:“你们恐怕要在医馆外生活,里面都是些染了病的病人,你们切不可进去,日常所需我会统一安排,每日会有防治瘟疫的药,至于最后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们的造化了。”说完,转身去房间取药。
高辛也拿了口布给二人,沈云临留意到他手中粗硬的茧子,生长得很有规律,那是常年习刀枪而特有的。
”我去帮他。“千回说着,也跟着玉面去了。
没想到人群里沸腾起来,“我们不要在这里,这儿都是尸体,里面还有染病的人,万一传染给我们了怎么办?!”
说着,就有人要离开,这么一来,场面又乱了起来,有的甚至将口布扔在地上,推着那些不愿意走的人。
“好!”沈云临站在檐下突然开口一喊。
那些人闻声都停下脚步看过去。
“这位是高辛大夫,他会一直守在医馆,不想待在这的可以离开,你们想要汤药就来取,不想要的可以不来,命是你们自己的,要不要由你自己决定。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瘟疫传染性极强,稍有怠慢,这里就会多一具尸体,你们就尽管乱走乱动,到时候谁也别想活下去!”沈云临冷眸一扫,寒意闪过,一股无形的清冽气势自周身散发,令人不敢多说一句。
高辛站在她身旁,已感受到来自她身骨之下的凌云之气,不怒自威。
“死就死吧!与其等死,不如替自己争一把!”人群中一个冻得双颊通紫的女子冲了出来,“高辛大夫,一个月饥荒,一个月寒冬我都走过来了,再和老天斗一斗又如何?我都听大夫的。”
众人见一个瘦弱女子都有如此大的勇气,心中的不甘顿时被激发出来,纷纷点头道:“好,我们都听高辛大夫的!”
高辛含笑点点头,“那请各位排好队,待我徒儿取药来。”
众人在那瘦弱女子的指示下纷纷站好排队,不多时,玉面和千回便抬出一口大锅来,人们有序地上前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