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三十
何厌之晚上到家比平时早半个小时,他想多跟孟佩声待会儿。
最近换了助理,工作上很多事情顺了不少,虽然听到了些闲言碎语,不过对于那些说他们般配的,他倒是不介意多听一点儿。
只是今天一进家门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家里灯和空调都没开,黏黏和遂遂碗里的猫粮见了底,没有添新的,但是孟佩声的鞋在玄关处,肯定是回来了。
何厌之顾不上给两只猫添粮,一路从书房找到卧室,最后在二楼的阳台上找到了人。
孟佩声背对门坐着,一向挺直的脊梁弯了下去,椅子边摆着两个红酒瓶,一个空了倒在地上,一个喝下去大半,孟佩声垂着的手里还拎着个高脚杯,深红色酒液摇摇晃晃,在地板上滴出几朵酒花。
何厌之不喜欢孟佩声喝酒,走过去夺下酒杯放在一边的桌上,还没开口,坐着的人就转了过来,一看见他,蓄在眼睛里的水珠挣脱眼眶的挽留落了下来,无声无息,却一下让他慌了神。
不管什么时候,这是他第一次见孟佩声哭。
何厌之木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慌,手忙脚乱地给孟佩声擦眼泪,却越擦越多,心里烦乱,说的话就没过脑子,“你又不是林黛玉,这么多眼泪要还给谁?”
孟佩声喝了不少酒,不说醉,也不太清醒了,听见何厌之的话还笑了下,然而下一秒他猛得倾身搂住对方的腰,整个人贴了过去。
何厌之下意识觉得孟佩声这个笑容不太自然,被这么一搂,剩下的话就给噎了回去。
对方烧灼的呼吸紧贴着腹部的皮肤,烧得慌,但是眼泪又浸湿了薄薄的一层衣料,让他生不出旁的心思。
半天,他僵在空中的手才落在孟佩声肩上,另一只手学着对方曾经做过的那样,轻轻抚着怀里人的脑袋,没说话,就安安静静等着孟佩声哭够,等哭完了再说其他的不迟。
孟佩声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或者就没意识到自己在哭,看到何厌之的时候他不由得松了口气,一直飘在云端挨不着地的缥缈感也很快褪去,好像抓着面前这个人,就像海浪里飘摇的孤舟找到了停泊的岛屿,寥落的孤星回到了星河的怀抱——
更像是在城市的万千灯火里找到了为他亮着的那一盏。
孟佩声混沌的脑子里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何厌之、是他退无可退时还能站在他身后为他托底的那个人。
永不抱怨,永不怀疑,永不背叛。
孟佩声模模糊糊地笑起来,人生在世哪儿能奢求那么多呢,他没得到的终究还是以另一种方式得以实现了。
何厌之听到动静,这才推着孟佩声的肩膀稍微拉开距离,微弱光线里他仔细辨别着对方的情绪,好像是平静点儿了吧,“喝酒不对,没有喝白酒,算是有分寸。”
孟佩声眯了眯有些酸胀的双眼,看何厌之一本正经的,于是自然地伸出双臂,“抱抱。”
何厌之明显地愣了下,这么撒着娇讨要拥抱还是第一次,他没有犹豫很长时间,手臂伸过去,揽着孟佩声的腰背和腿弯,直接把人抱了起来。
孟佩声的手顿了顿,然后搭在何厌之肩头,他本意是抱一下啊,没想到是这种抱,对方看着瘦,力气倒是大,不过抱都抱了他也没说什么,坦然地趴在何厌之肩上,甚至还招手逗了逗跟过来的黏黏和遂遂。
被放在床边后,他还没放开,转而攥住了何厌之的手,碎碎念一样,没等对方问就都交代了,“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我父亲早些年因为抢劫和故意杀人罪入狱了,判的无期,他表现不好就一直没减刑。今天我陪着爷爷一起去看他了。”
孟佩声父亲的事情何厌之知道一些,只是关注的不多,入狱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们才七八岁。
孟聪入狱后,经历了长时间家暴的母亲当即离开了这里,不出一年就改嫁了,孟佩声可以说是爷爷一手带大的。
孟佩声的音量很低,卧室的黑暗跟何厌之的存在让他觉得安心,也有讲述的想法,对着别的人无法启齿的话在对方面前就没有什么阻碍。
他笑了笑,继续说下去,语调平淡的不像在说自己的事,“我父亲很喜欢香道,爷爷从小就悉心培养,只是喜欢不等于有天赋,调香很多时候依靠的是灵感与悟性。虽然父亲很努力,但一直没什么建树,爷爷对他就逐渐失望了。
“我出生后,爷爷……转移了重心,把孟家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尤其是从我四五岁开始,他觉得我比父亲有天赋,与其指望一个废物不如指望我。”
从孟佩声的声音来听听不出什么,何厌之看着对方的笑却觉得有些惨淡,他蹲下身和另一只手一起包裹住了孟佩声微微颤抖的手,仰头看着微微低头的人。
孟佩声缓了缓,“父亲随着爷爷重心一天一天转移到我身上,自暴自弃起来,酗酒、赌博,还有……家暴,在我印象里,他们不是在吵就是在打,爷爷一心钻研香谱,后来干脆带着我住在香坊连家都不回。
“父亲还不上赌债,就去借高利贷,又被逼还债,还不上就去抢,还杀了给他放高利贷的人。”
孟佩声说着说着,神色冷下来,一张脸上只有嘴唇在翕动,冰冷得像一尊雕塑,他抽出被何厌之握着的手,捧着对方的脸,寒凉又烧灼的指尖才找回一丝正常温度。
仿佛无垠雪地里燃起了一簇灯火,海浪飘摇间亮起了一束灯塔微光。
被冻住的心才有了点坚持下去的愿望。
孟佩声近乎喃喃自语道:“我父亲问……他问为什么他没有天赋,为什么他努力到不吃不喝日以继夜也没办法赶上我,他说是我抢走了爷爷的关注,抢走了他的天赋,抢走了他原本可以拥有的一切……我那时候才七岁,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打母亲、要打我,后来我就明白了。
“他只是在转嫁自己的无能而已。”
孟佩声说的,有一些何厌之知道,有一些是第一次听到。
这个人在别人面前永远从容不迫、游刃有余,能跟所有人处好关系,在他看来艰难到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孟佩声却手到擒来,像是他与喧嚣众生之间的一堵花墙,隔开了那些恶意,也留给了他观望的余地。
可是实际上,对方心底却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暗伤,借着黑夜与酒劲才说得出来。
何厌之不是很理解那些弯弯绕的感情,但是不妨碍他心疼这样的孟佩声。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字咬得清晰明了,“不是你的错。”
“在我父亲眼里就是。”
孟佩声说得平淡,何厌之却从中听出了委屈和不甘,一个无辜被牵连的小孩儿,他不会安慰人,却没办法放任对方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你喜欢做这些吗?”
何厌之的问题跟前面的话搭不上边儿,孟佩声反应了下,才应道:“以前我总觉得责任更多,但是这段时间钻研的香谱多了也觉得很有意思,应该是喜欢的吧。”
孟佩声大概是真有点醉了,口齿有些不清,说着说着声音更低,弯下腰凑近了,松开手转而揽着他,趴在了他肩上。
何厌之蹲的有些脚麻,索性单膝跪在地上,承担住对面压过来的重量,他冷冷清清开口,道:“喜欢就去做,不用管别的东西,你不喜欢就不见,没人能逼你做不想做的事。”
孟佩声有时候早上起来后会点上香做一做香赞,那些音乐他听不懂,那些手势他也看不懂,但是孟佩声的投入他看得分明。
喜不喜欢很多时候都不用去说。
孟佩声贴在何厌之耳边蹭了蹭,眯缝着眼长叹了口气,“我以为我可以不在乎,但是见到面了才发现根本做不到,他是我父亲,他说的没错,我身上自始至终留着他的血,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你是在他身上找自我认同?”
孟佩声想了想,“不是,他认不认同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我只是……”
他有些说不出口,也不知道怎么去表达自己的心情,总觉得一团乱麻郁结在胸口,理智告诉他不要去在乎,感情却拖拖拉拉扯后腿,非要去分辨个明白。
可、真的能辨明白吗?
何厌之却一针见血,“他在你爷爷身上求认同,你也在求他的认同,但是个人的社会价值、自我价值从实现层面上来说,与其他人没有必然联系。”
孟佩声有些愣神,带动着脑子去思考,反而清醒了些,何厌之说的话他倒是同意,自嘲道:“话是这么说,但是人么,总是想获得自己亲人的认可,不管是我父亲,还是我……可能潜意识还是想要父亲认同的。”
孟佩声要是说自己不渴望亲情那是明目张胆地说谎,但是抱着怀里这么个大可爱,他又觉得人生有不圆满也没关系,何必要求个圆满?
能握紧一丝真情就已经是奢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