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待到冬至这天,一大早便下起了雪。
虽说也曾做华都的鬼做了二十年,可这却是身为南疆姑娘的清黛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去感受和触碰寒冬。
白净素洁的积雪,女孩儿们冻得发红的鼻尖,还有寒冷彻骨的朔风,带着粗糙的雪点子扑在人的身上和脸上,钝钝的疼。
莫氏也很是兴奋,清黛晨起去给父母请安的时候还见她脸色激动得发红:“从前也就只有耶里雪山附近才能看到些许雪色,如今到了华都真真开眼了。”
待清黛让阿珠把她给父母分别做的暖手抄拿出来,她就更激动了。
一旁的孟岸又是欣慰又是欢喜,摸着女儿的脑袋一连叠声地说着好。
弄得清黛不由心虚,毕竟这的确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给父母做活计。
午间到了南太夫人跟前,孟家姐妹俩将给众人的礼物一一拿了出来。
照着先前商量好哪一只该给屋中哪一个的送出去,还有孟槐和南家另几位少爷的也遣人挨个送了去。
南太夫人的那一只尤其用了稀罕的墨狐皮子做料,霍妈妈怕小丫头们糟蹋了好东西,便便自己揽了过去,即便是清黛身边手艺最好的知意,也没敢托出手去。
生熬了几个大夜,一双老眼熬得通红,可是让清照心疼坏了。
如此用心倾力,终换来南太夫人的赞不绝口,宋执瞧着自己的那只朱红灰鼠皮的筒子也喜欢得紧,搜肠刮肚地把她姊妹俩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几乎是把肚子里所有墨水一气儿倒了个干净。
“素来只听说照姐姐的学问好,没成想这些琐碎家常活计也是信手拈来。”
素唯也很会看眼色地凑趣道,不过她心里的不舒服可大了去了,针凿绣活儿向来都是她用来讨好祖母的手段,她们姊妹俩又不姓南,作甚要多这个事儿?
清照心里透亮,低头饮茶并不接她的话,清黛并不想跟她当众过招,只坐在一边憨憨地傻乐。
便是南太夫人也淡淡的,装作耳背没听见。
见场面微微冷了冷,易君彦借机插话进来:“原先就是唯妹妹的手艺最佳,连妹妹都说好,我们焉能有不信的?倒是要谢谢照妹妹的一番好意了。”
清照怪道:“谢我作甚,小公爷手里的那只乃是完全出自我四妹妹之手,我确没帮上什么忙。”
易君彦闻言眼底不禁绽开惊喜之色,转过头瞧着清黛,笑得格外清朗:“没成想阿宝妹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手艺……”
清黛却没给他机会奉承:“小公爷就别笑我了,我粗手笨脚的,远比不上几位生在京里的姐姐手巧,努力了大半天也就做出那么几个能交差的,再多的可就真没有了,不可要为了您这几句,让外人误以为我是个女红天才,到时候人人都来问我要活计,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小命啦!”
她童音清甜如山间流淌小溪,一派纯真澄澈,把罗汉床上的南太夫人都逗得大笑起来,直把她拢到怀里藏宝贝似地搂着。
陪坐在南太夫人另一侧的素唯眼底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只是嘴角还在硬撑着场面:“不说这料子手艺,单说这上面染的香味儿,也不知是个什么香,我闻着素静又悠长,独特的很呢。”
说着,目光轻柔地落回清照身上,“照姐姐最是爱好焚香插花这样的雅事,想必是照姐姐的独家秘方吧?”
“这每一只闷子里都缝了香包,但其中都用了些什么香料我并不怎么晓得,是四妹妹的主意。”清照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心下不悦。
她素不喜在人前卖弄,别人都去夸赞清黛她反而高兴,这素唯却偏偏要故意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清黛察觉出清照的情绪,在南太夫人怀里托着小脑袋细想:“这里面有艾草、薄荷、山茶花叶还有玫瑰……再有别的我也不太记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稀贵香料,我就是随便揉在一起,图个好闻不刺鼻就是了。”
“柔夷有万花之国的美称,尤其是玫瑰,更是驰名当世,单单在华都的市面上便常是千金难求。易家姑娘最是爱摆弄这些,上回为着错过了一小瓶柔夷来的玫瑰精油,还在家里哭鼻子呢。”宋执好不容易碰到个自己懂的话题,连忙抓紧时间显摆。
易君彦见提到了自家亲姐姐的糗事儿,心上虽有不愉,脸上仍笑得彬彬有礼:“是啊,亏得让小王爷知道了,没两日便差人将东西送了来,家姐这才舒展开眉头,破涕而笑了。”
而今舒王夫妇仍在蕃地,便是托了宁国公府还有南家代为看顾独在华都的宋执。
宋执和宁国公独女,也便是易君彦亲姐姐的姻缘在京中已是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来往密切些也属平常。
冬至午后学塾会放半日的假,是以大家倒都不怎么着急着午睡出门,便围在南太夫人这里轻松自在地说话吃果子。
欢笑声将原本宽敞的厅堂挤得满当又热闹,在寒冬里平添了几分暖意。
所有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地带着欢聚一堂的喜气,独是边角上坐着的沈猎,始终不发一言,更无人找他搭话。
他又穿着身鸦青色无绣无纹的旧袄,垂着眼睛的时候,浓密如扇子的睫毛低敛,整个人便像是一道毫无存在感的影子,无人关心,无人在意。
清黛一直在默默留意着他,他从一开始拿到她们做来的暖手抄起,便显得十分无所适从。
倒不是不喜欢或者不愿要的那种厌弃之色,而是一种仿佛手里托着的是一方千斤巨石,既推不开又抱不住,想收下却又不知道自己凭什么收下。
以他一贯的性子,若别人欠他,定十倍百倍地讨回来,但轮到自己欠了别人,必也是千倍万倍地还回去。
然而此时此刻他面临的难题是,现在的他还并不具备自己还人情的能力。
他已经习惯了被轻忽怠慢,哪怕是来了从上至下都厚道和善的南家读书,他也依旧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
日常除了南太夫人偶尔会给些关心照顾,但也从来也只是礼数之内的客套,同窗间礼尚往来,也从来没有他的份儿。
这是第一次有人记着他。
他却一点准备都没有,只能怔怔瞅着手里簇新的暖手抄发呆。
耐脏耐磨的铁锈色缎面裹在黄灰色兔毛皮上面,皮子和里衬之间还结结实实压足了棉花,明面上的绣纹并不多,只角落里依稀用黑线绣了个小心的猎字。
想来刺绣者的手艺不怎么样,还不大能控制落针,笔画绣得十分紧凑,几乎像个球似的团在了一起。
其它缝合之处的针脚虽然也有些歪,摸上去却也紧密结实,可见做这活计的人诚是下了功夫的。
沈猎的那一只本就是清黛费尽心力所做,表面看着无异于常,实际上却要比任何人的都要厚上几倍,唯恐他冻着。
可越看他眼下的神情,她就越怕他会在离开时趁人不注意悄悄放下不肯收,心里暗暗有些着急。
倘若他真的放下了不收,到时若再遣人送去沈家,想必也会和上回给他的布料那般被截下来。
若是追上去强塞,他那犟脾气发作起来只怕更加不肯要了。
得亏这时候南太夫人忽的也开口了:“既收了孟家两个丫头的礼,老婆子也不好叫你们空手回去,琥珀,去把那对嵌珍珠的虾须镯拿来,叫这姐俩儿一人一个戴了我瞧瞧。”
清黛暗喜,忙扯住应声就要进里屋的琥珀袖子,玩笑着说,“本就是我和三姐姐的一番心意,老祖宗如此客气,反显得像我们是来讨礼的。再说了,若老祖宗回了我们礼,那小王爷,小公爷,还有唯姐姐和沈公子是不是也要跟着回,这样来来回回的好生麻烦,一点儿都不亲切,不如就此打住,谁都不必回我们的礼才好呢。”
南太夫人只觉得怀里的小姑娘声音甜而乖巧,听在耳朵里甚是熨帖,只恨不得是自己亲生的孙女:“老祖宗知道咱们阿宝贴心,但话不能怎么说,你们小辈之间是回礼,老祖宗给的却又是老祖宗自己的心意,是老祖宗喜欢你们才给的。”
清黛却还是很坚定地甩甩头:“老祖宗今日给了,那大家伙肯定也会用相差无几的说辞来给,我和三姐姐若再收,那又得挨个儿地还,那可有得累了,老祖宗就当是心疼一下我们姐妹俩吧。”
南太夫人这时仿佛也慢慢地想到了沈猎,在座的孩子里哪个都不是高门显贵、财大气粗,同窗之间礼尚往来也不需要多少花费,唯有这孩子……
唉,真是冤孽。
“行了行了,长辈给的东西做小辈的哪能推辞?我说你们姐俩就收着吧。”宋执忍不住插嘴道,“至于咱们,又不是急着要撇清什么,何必赶着就要还人情回礼?大家伙儿记着你们这回的好,下回有机会了再奉还,不也一样么?”
清黛还有众人都微微吃惊,连清照也没忍住抬眼看了他一下,这么公道明事理的话从他嘴里蹦出来,还真是稀奇。
最终,孟家姐俩还是收下了南太夫人的那对虾须镯,调好了尺寸一人一只地戴上,又秀气又雅致,宋执和易君彦纷纷凑趣称赞。
像清照这样不爱金玉的,脸上也露了几分满意之色,素唯心里泛酸,脸上笑得隐隐有些勉强。
而沈猎,也比方才看着要心安许多。
趁着冬至,好热闹的太夫人又干脆就把孩子们留到了用晚饭的时辰,张罗着厨房给他们煮了饺子,吃过之后才一一派车送他们家去。
大雪连夜下个不停,到了隔天早晨才渐渐变小,清黛和清照照常又乘着马车悠悠去往南家。
路上的积雪还未扫开,因此走得慢了些,待她二人到学塾时,众人早都已经来齐了。
唯独少了易君彦。
“子美哥哥身子素来康健,这回怎的说病就病了?”
“连太医院的陆院判都没看出究竟是什么毛病,我又有哪来的本事知道?”
“呀,可这都两日了,落下的功课怎么办呢?”
“才两天而已,能落下多少,你就别杞人忧天了。”
“可是……”
清黛一面听着素唯和宋执之间的你一言我一语,一面望着窗外的雪景出神。
此时此刻雪基本已经停了,入目皆是茫然而纯粹的苍白,好像整个世界都因此变得安宁而恬静。
这才应该是万籁俱寂的冬天该有的样子嘛。
她在心里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