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这药酒好好的,作甚要把它扔掉?”
沈猎循声侧过半个身子,却见清黛微抻着脖子往那方小池塘左看右看。
可惜池子经久不理,里面的水已经浑浊得只剩泥色,加之又被几大片瘦黄的荷叶挡着,她根本看不到什么。
她虽抻着脖子,身体的其它部位却纹丝不动,依旧保持着大家闺秀的娴静斯文。
若不是心细如发的沈猎,换了旁人还真难注意到其实她从肩膀都手肘,再到合在身前的双手,无有一处不是紧紧绷着,以此支撑着自己身体的重心。
清黛自小跟着父亲学拳脚,肢体协调力其实很不错了,但毕竟还是孩子模样,女孩儿家的身量也尚未长开,这时的体态只能靠硬拗。
沈猎不同于其他同龄的男孩子,不会顽皮得以捉弄小姑娘、揭她们的短为乐,即使看出来了也不会说出来。
只紧着她前面的问题答话:“我自己的东西,想扔就扔,关你何事?”
小屁孩儿的口气又冲又傲,却不敢直视清黛的眼睛,始终别扭地转过脸。
“确不关我的事,可这池子里的小鱼小虾米呢?你一瓶子人用的药扔下去,搅了人家的清静不说,还污了它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你想过它们的感受么?”
清黛尽量捡这些听上去天真烂漫的童言童语来劝,末了才又补了一句,“况且,你的伤怎办?”
“那你和你说的这些臭鱼烂虾又是什么关系,它们都没来骂我,倒被你抢了先?哼,听说你是新来华都的,想来还不太知道我,今日也便罢了,以后我的事劝你少管为妙。”
沈猎毫不客气地冷声刺回去,得亏对面是清黛,他看着她是个姑娘又单纯了些,尚还能说两句,若换做旁人,一个白眼翻过去就不理会了。
不过按清黛从前的性子或是那异世女在场,听了他这种好心当成驴肝肺的话,不定要跟他打一架。
幸而此一时彼一时,清黛并没打算跟个孩子计较,静静地自说自话:“受伤了不搽药疼得可就是你自己了,要是再落下点病根,那便不是只疼个把天的事儿了。…我柔夷外祖家有个老仆便是如此,少时受伤混不在意,嫌搽药麻烦,结果临老了常常疼得连床都下不了,又没个儿女老伴在身边,连看顾的人都没有,下不了地,做不了活,最后实在疼得受不住便在床上吞金了。”
以上还真不是她信口胡诌,要不然旁边直不楞登的阿珠立马就会拆台。
这故事里的老仆从某些层面上来讲,和沈猎很是相似,清黛知道他是个聪明人,肯定能听进去。
果不其然,沈猎听完之后确实变了脸色,小嘴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半天才背过身去哼道:“反正我不要那种伪君子送的东西,假仁假义,恶心。”
还知道伪君子和假仁假义?
看来也不是她听说的那般不学无术、大字不识一筐嘛。
“那不如这样,我这儿还有一瓶,你拿去吧。阿珠。”
阿珠闻言,便从袖袋里把之前易君彦给的另半瓶子药酒拿了出来。
沈猎却像是被蝎子蛰了一口般惊然扭过身子,“我说了我不要他的,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这半瓶是易小公爷赠与我的,我收下后便已是属于我而非他,这次也是我想要把我的东西赠给你,这样不行么?”清黛面上一派坦荡直率,其实牙根早已痒得厉害了。
可她也知道,沈家上下巴不得他早死,他扛着这样一身伤回去根本不会给他用药,若再不肯收自己手里这些,天又越来越冷,往后的日子定然更加难熬。
沈猎却着实没懂她的苦心,用看傻子的眼神咬紧牙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快步朝她走近,猛地一抬手,将她手里的小药瓶子掀进了旁边的莲花池里。
速度之迅,力道之重,等清黛反应过来的时候,水面上也只剩下一圈一圈的涟漪了。
“既然都不想要,那就谁也别要了!”
说罢,再一次走得头也不回。
阿珠气得在原地直跺脚,“姑娘!这般不识好歹的家伙,打一开始就不该睬他!”
可任凭她对着沈猎离开的背影如何愤愤,清黛就好像是灵魂出窍一般,愣在那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但其实她的脑子里只一句话在反复不停地回响。
被他看出来了。
她对易君彦的厌恶,居然被一个十岁的孩子看出来了。
不错,她对易君彦的恶心已经达到连东西都不想收的地步了,适才面对沈猎,也确动了顺水推舟把那药酒转赠给他,从而一举两得的心思。
可她实在想不起来在这短短一顿饭的功夫,她除了道谢以外甚至一句话都没和易君彦说过,沈猎究竟是如何看出来的?
是她方才出现的太突然,还是话说的太刻意了?
怪道以后人们会说,骗得过大罗神仙,也骗不过沈四郎的一双比鹰还敏锐的眼。
原来都是被幼时残酷的生存环境逼出来的么?
旁人多靠近一点点,他便敏感得竖起浑身的刺,不敢有一丝懈怠。
“姑娘,姑娘?”久不见她回神,阿珠不由轻轻摇了摇清黛的胳膊。
清黛这时思绪已经回拢得差不多了,被她晃了两下便彻底醒过来,“罢了,咱们也走吧。”
“可是沈少爷他……”阿珠还是有些气不过,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她平素虽心宽,但一旦事关清黛,便比谁都计较得厉害。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何况他也确实委屈。”
沈猎性子虽阴戾,但也绝不是那般爱主动惹事的闯祸精,再联系一下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清黛若是没猜错的话,今日和人打的这一架必然和易君彦脱不了干系。
“适才的事儿别跟任何人提起,连明珠她们也是。”
说着,清黛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迈开腿,就在这时一扭头的功夫,余光瞥见角落里交错的枯树枝桠后面,匆匆闪过一抹杏红。
这般春意盎然的颜色,本不该出现在百花杀尽的秋日。
清黛心下一沉,无端地有些烦躁起来。
虽听说素唯已经叫搬出念慈堂,但终归还是南太夫人亲自养过的孩子,她还以为太夫人会把素唯留下来,祖孙俩自己热乎热乎。
谁想不然,太夫人把她也放了出来,眼下竟不知她和沈猎的话到底被她听去了多少。
清黛很难不发愁。
想了大半天,等从孟槐处回到孟侯府,一下马车她便和清照招呼了一声,与她暂时分了头,兀自去了趟孟岸夫妇住的临泽苑。
恰逢莫氏去陪三太太郑氏去千珍阁看新到的首饰头面不在家,孟岸也还在任上没有下值,清黛进去之后也省下了一番解释,径直就溜进了孟岸的小书房。
二进院的临泽苑很是宽敞,光是孟岸的书房就有两个,前院占了一进正屋的是他平时办公,存放公文机要的外书房,闲杂人等一概不得进入。
清黛钻的这个小书房则是在他们夫妇住的正屋右边额外用两排书架隔出来的次间,专门用来放孟岸闲来无事爱翻阅的诗集杂记,还有一些具有收藏意义的孤本典籍。
孟岸虽是行伍出身,但早年吃了太多读书少的亏,如今官途越是平顺,便越对从前看不起的纸墨玩意儿感兴趣。
不过他翻得最勤的,同时也是他这里最多的,自然还是兵书和名将传记。
清黛在那两排对她来说高耸入云的书架前上蹿下跳地挑选了好一阵子,原本一张粉白的小脸累得通红,才有两三册是中意的。
然后统统让阿珠抱着,转头又一起溜进了清照的院子,让她帮忙挑选挑选。
显贵人家教养女儿虽强调诗书礼仪,但又不是要她们去考状元做学问,是以与儿郎们相比,清黛几个女孩儿只消隔一天去一回学塾便可。
后日再去南家时,清黛有意慢了清照几步下轿,亲自把昨日挑好的书抱在手里,不紧不慢地往南家那布局精巧雅致的花园里走。
说来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让她碰见了也要往学塾里去的素唯。
“唯姐姐早啊。”清黛一边同她打了招呼,一边不自觉地紧了紧抱在怀里的书本。
“阿宝妹妹也早。”素唯眼尖,立马就注意到了她这个若有似无的小动作,笑容殷切热络,“这是有什么要紧东西非要自己抱着,妹妹的伤看着还未好全,可别又弄疼了。”
“已经不很疼了,多谢姐姐关心。”清黛避重就轻,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如此反而勾得她更加好奇起来,定睛一看书封上的字,不由疑惑起来,“妹妹竟已经能看懂这般传记类的书文了么?”
“我这中原字还认不得几个呢,唯姐姐快别取笑我了。这是要拿给那位易小公爷的,好谢过小公爷前儿所赠之药。”清黛不好意思地低头讪笑。
素唯不自禁地卖弄起来:“我瞧着这本《沈天星传》倒是比寻常市面上要厚上些许,壳子也不大一样,不知是出自哪家书局?”
清黛笑道:“唯姐姐果然见多识广,一眼就瞧出了名堂。不过我却也不知是出自哪家书局,只是从我阿爹的书架上看到的,找出来的时候上面还落了些灰,想是有些年头了。”
素唯点了点头,又叹道:“现如今市面上的书总是删删减减,东缺一段西缺一页的,好些真正的精髓都被那些庸才当做糟粕舍弃了,反而像是这样上了年头的老书更值得一品。唉,要是早知一瓶药酒能换来这样好的书,我便是要跟易家哥哥抢着给妹妹送药酒了呢。”
清黛低头腼腆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阿珠看准时机,见缝插针地指着清黛腰间:“呀,姑娘,你的玉佩呢?那可是土司大人送给你的,你一向不离身的呀!”
清黛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腰,仿佛也被吓了一跳,慌了起来:“咦,方才坐轿的时候都还在的啊,怎么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快快快,阿珠,咱们快回去找找。”
边上的素唯忙拉住掉头要走的她,“一件玉佩而已,让下人们去找就是了,妹妹可别误了上早课的时辰呀。”
“不行的…那玉佩是我阿翁给我的不能丢的…我,我还是亲自去找找吧。”清黛急红了眼睛,好似立马就要哭出来一般。
转身时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把怀里的书本往素唯手里一塞,“这书还要劳烦唯姐姐替我在早课之前拿给小公爷,代我请他勿要怪我未能亲自交付。”
说罢,她已经脚步匆匆地带着阿珠掉了头,一点说话的机会都没留给素唯。
剩她和她的小丫鬟站在原地,指腹轻轻抚过书本粗糙的封面,心下暗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