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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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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猎这个名字,乃是七八年之后,京城所有人的梦魇。

    身为开国名将沈天星之后,武宁侯嫡子,沈猎十五岁上领了锦衣卫荫封便走马出京,孤身闯荡,后凭救驾之功,一跃成为大乾史上最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

    仗着君王宠信,又有先斩后奏等一系列令人发指的锦衣卫特权,在华都城内只手遮天,权倾一时。

    今天可以当街杀个朝廷命官,明天就可以随便找个说辞屠人满门。

    人们都说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所到之处,必见血光。

    然而此时此刻,在小孩儿那双瞳色奇浅的眼睛里,除了凶戾和戒备,清黛还看到了快要藏不住的惶然和不安。

    就像一头离群多时突然被惊扰到的小狼崽子,龇牙咧嘴的样子看起来凶得很,但其实两条后腿早已怕得发抖。

    小狼崽儿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清黛白皙娇嫩的脖颈上顷刻便起了一圈发紫的淤红。

    周围的学子和下人见势不妙,纷纷涌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沈猎拉扯开,清黛这才得以脱离“狼爪”。

    她有些被吓到了,脑袋里一阵一阵的发懵,眼前也是忽明忽暗,跌在那儿咳得几乎背过气去,脸色煞白。

    反观沈猎,从被拉开的那一刻起他浑身上下的戾气便淡去了大半,小小的人儿整个冷冰冰的,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沈猎?沈猎!你回来!伤了人就想一走了之?!叫你回来听见没有!”

    “这不干不净的小畜生!也就欺负欺负小姑娘了!”

    “姑娘,你没事吧?”

    “姑娘,你怎么样了,可吓着了?”

    “姑娘……”

    “沈猎……”

    围簇上来的南家学子还不认得她,但依然你一言我一语地对她关切安慰着。

    至于她的那点失礼,在沈猎出手伤人跟前压根不值一提,根本无人在意。

    清黛却只盯着沈猎背影消失的方向出神,心里钝钝地发傻:他身上的衣裳像是有些旧了。

    “妹妹你没事吧?”这时素唯也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了过来,惺惺作态地将她扶了起来。

    清黛这才回过神,低垂的眼眸不动声色地一暗。

    罢了,有时间为别人东想西想,还不如想想等会儿怎么跟南家还有父母解释吧。

    南家传承并不久远,从南老太师至今也不过三代,但到底也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世代簪缨的模范家族,对于礼数的注重定然远超寻常官宦人家,尤其是在教养女子的时候,要求更是格外严苛了些。

    清黛第一回上门就和他们自家小姐干出翻墙偷窥这种出格的行为,按理说定然是等不到南家长辈那头什么好脸色了。

    幸而她前面给孟槐和南太夫人的第一印象很是不错,情况倒也没她想象的那么差。

    婆媳两个生等着所有外家学子都离开了之后,才把两个姑娘叫到了念慈堂的内屋亲自问话,连孟岸夫妇都只能在外间稍作等候。

    “说说看吧,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槐看着两个灰头土脸的姑娘,大一点儿的那个摔得尤为严重,脸上胳膊上都有擦伤,小丫鬟给上药,棉花才一沾着伤口眼眶就红了,看着格外可怜。

    而小一点儿的那个,听说是摔在了沈家四郎的身上,有人给垫了下,不算上脖子上被掐出来的瘀伤,伤势并不如前者厉害。

    只是受了惊吓,脸上到现在还是一片惨白,毫无血色。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有人回话,孟槐便又问了一遍,只是这回她的眼神落在了素唯身上。

    不为别的,只是想着她既是自家姑娘,又年长于清黛,理应是她先回话。

    “我……”素唯才一迎上嫡母的目光,眼泪便簌簌落了下来,哽咽着说不出话,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孟槐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她素来不怎么喜欢自己这个庶女,偏又心软,总念着她的生娘去的可怜,这些年又是养在老太太身边,已经够让自己省心的了,所以便从不说什么。

    而上座的南老夫人却只淡静地低头呷了口参茶,一眼都不去看素唯的眼泪。

    明明是六岁就到她跟前来的姑娘,养了五六年也没见着祖孙俩多亲厚,此时惹了事,这老太太依旧淡淡的,不动怒也不偏袒。

    “是,是阿宝妹妹她……”

    待素唯终于整理好情绪,清黛却看准时机,从梨木圆凳上爬了下来,抢着跪在了两个长辈面前:“老太君,大姑姑,都是我的错,你们不要怪唯姐姐。”

    她甫一跪下,南老夫人便抬起了头,孟槐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向她。

    清黛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才又接着说:“是,是我……初来中原,听唯姐姐说起中原学堂有训,不许女子逗留周边。这规矩柔夷没有,我心里好奇……就想,就想偷偷看一眼,中原学堂和柔夷到底有何不同,为何不许女子靠近,这才拉着唯姐姐一起,一起爬墙……”

    素唯听见她说到学堂不许女子逗留那里,心跳便虚慌得加快起来,连忙摇头解释,“不,不是的,孙女当时是说不许女使、不许女使靠近,是阿宝妹妹听错了……”

    孟槐和老夫人俱是朝她看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后又听孟槐继续问清黛,口吻却柔和了很多,“那你们又是如何找到那块暗石的呢?”

    这话问得妙,那方暗石一直都掩在灌木丛后,位置十分隐秘,除了负责打理那片园子的零星几个下人之外,寻常根本不会有人找得到。

    清黛头一次到南家来,若不是有人领着,哪里会知道那方暗石的存在。

    “我……”清黛若有似无地看了素唯一眼,又转过头坚定道:“反正就是我一个人的错,大姑姑你罚我就好。”

    那对如杏儿般圆满湿润的眼眶里,莹光闪闪,眼角也红红的,落在长辈们眼里就是她明明委屈得想哭,却又不知为着什么不敢落下泪来,平白招人心疼。

    素唯却骤然哇一声哭出来,扑到清黛身上把她死死抱住,仰头望着孟槐诉道:“不是的母亲,全都是唯儿的错!是阿宝妹妹听唯儿说起家里几个哥哥,想要相见,唯儿想着哥哥们还在念书不大方便,便想着找个托词先将妹妹哄去别处,谁知妹妹……都是唯儿的不是,阿宝妹妹还不懂事,唯儿身为姐姐却不能拦着妹妹,还助纣为虐,母亲,祖母,你们罚唯儿吧!”

    清黛心下暗笑,一早就猜到她会顺势把责任一股脑推到自己头上。

    但她这样,却只能说明如今的她,算计人的本事还差了些许火候。

    于是清黛装得一脸震惊和心痛地扭头看素唯一眼,然后咬了咬嘴唇,声泪俱下地强调:“唯姐姐说得对,都是阿宝一个人的错,大姑姑和老太君只罚阿宝就是。”

    孟槐心口一震,神情复杂地正要开口。

    却听一直未发一言的老太太骤然咳了一声,说话的声调里听不出情绪,“罢了,事情既已发生,对外便说女孩儿们翻墙只是为了摘花,不为别的。幸而被砸到的沈四郎年岁也不大,外边传不出什么闲话,赶明儿青哥儿媳妇你备一份歉礼,送去沈家就是了。”

    话到此处,孟槐听出了老太太言下的回护之意,也便不再多嘴,点头应了下来。

    “但是,”老人家的话还没说完,神色却严厉起来,“我们这样的人家,是非对错向来不曾含糊,姑娘有错,绝不可能不管不罚、随意放过。唯儿。”

    素唯哆嗦了下,“孙女在。”

    老太太慢声道:“你年长于阿宝,她年纪小不懂事,你身为姐姐,在她胡闹时不加规劝,还随即跟上,且你是南家的女儿,又是独一个养在我身边的孩子,祖母今日要先罚你,可有不服?”

    “孙女认罚。”

    素唯心知这一罚是躲不过的,但总比被当中戳穿心思强得多。

    “去吧。”

    南老太太轻点了个头,便让身边的老嬷嬷将她先行带了下去。

    素唯捡了这么大个便宜,心里却还在暗嘲,这丫头果然姓孟,傻起来跟她大姑姑简直别无二致,这种事居然都敢替人揽罪,真是无知无畏。

    殊不知这件事打一开始,从她熟门熟路领着自己去到家学外墙的墙根,找到那方可以供人攀爬的暗石起,就已经漏洞百出。

    清黛既是头一次来南家,也是头一次上京,断然不可能那么精确地就摸到家学外墙底下,还能有那么一块暗石好巧不巧地在那儿等着她来借力。

    哪怕两个丫头都刻意避重就轻,想把问题从暗石上绕开,可长辈们的心里却依然明镜一般。

    待素唯一走,南老太太和孟槐的神色立刻软了下来。

    后者更是忙让人把自己还在惨兮兮哭着的小侄女从地上扶了起来,抱到自己身边,如心肝肉似地搂着:“乖阿宝,不哭了,大姑姑和老祖宗都知道阿宝的委屈。”

    高座上的老夫人微不可查地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那串紫檀念珠,让人把清黛的父母从外间也请了进来。

    然后才温声来问清黛:“小阿宝为何说谎?”

    清黛茫然地扬起还挂着泪的小脸蛋,先是看看一脸担忧和疑惑的父母,才转头看着南老太太:“阿宝没有说谎。”

    老夫人一声冷笑,“我都已经替你把人先支开了,还有什么不敢说明白的?”

    “我……”

    听到这话清黛就知道在她们心里自己已然从这场闹剧里撇干净了,只是表面功夫还是要继续往下做完的。

    只是不知内情的她父母还正一头雾水,为着让他们听明白些,老夫人便把问题敞开了:“说说看吧,为何要帮你唯姐姐说谎,替她遮掩顶缸?”

    坐在下首的孟岸一听这话,抬眼又见抱着女儿的长姐也正无奈地看着自己,心里便大体猜到了点什么。

    只莫氏还糊里糊涂,孟槐见状便让身边的小丫鬟走过去,在耳边轻声细语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数告知。

    而清黛心想要装傻就一气儿装到底,愣是咬着嘴唇,对老夫人的话不作回应。

    孟槐见她如此执拗,心中大为感慨,忍不住又恨恨地挖了孟岸一眼:“这还真真是孟老七亲生的好闺女了,瞧这耿倔仗义的傻气冒的,可不是与你从前一模一样?”

    在座的人都以为清黛是为了维护素唯的闺誉,让她在长辈面前免去更多的责罚,这才仗义地为她扛了雷。

    毕竟这种事儿,她老爹当年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就经常傻不愣登地替别人去做。

    “也罢,有些事孩子自己不愿意认,咱们也不能逼着……就这么着吧。”南老太太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出来。

    孟岸忙又替女儿歉疚道:“不管怎样,也是她自己莽撞失礼,才第一回来姑姑家,就闹着上房揭瓦,真真是白叫老太君和她姑姑夸那一通。”

    “会笑会闹,才叫鲜活。不过到底也是快十岁的大姑娘了,即便言行妥当乖巧,这心中还是不能没有成算。”南太夫人重新捻起她的念珠,含笑问起清黛,“在柔夷可曾念着书?”

    清黛谦虚且诚实地承认:“只略识几个中原字,不做那睁眼瞎罢了。”

    南太夫人耐心地劝导着:“女孩家虽不求你博古通今,学富五车,但读书能明理晓事,将来立身处世也不至于糊涂。”

    孟槐一听,便欢欣一笑:“那可巧了,前不久她二伯还为了照儿找先生的事托我留心,当时我便想着正好唯儿也爱读书,不如就把两个姑娘一块放到咱家学塾里跟着听一听,这下若再加上阿宝,到时照儿从孟家过来也有伴了。”

    “啊,不……”不是,怎么就扯到她上学的事来了?

    要知道那南家学塾中,有的是她不想见到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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