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马车车檐上的铜铃当啷当啷响个不停,马蹄声慢条斯理地践着铃儿响,连带着车身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晃。
黑漆桐木的宽敞车厢里,莫氏那张风韵犹存的脸拉得老长,嘴角也愤懑地向下撇着。
“想我莫姒月再不济,也是柔夷莫王府的嫡二小姐,他虽是京都侯府嫡出的,但当初却是以一介普通小卒的身份来我柔夷,既无依靠,也无功勋,教我配他已属低就。如今陪着他好容易熬出头,得以擢升回那中原王都,终于扬眉吐气一回。来前当着阿宝她阿翁面也说得好好的,要带着我们母女风风光光回他威远侯府,谁想临到门口却又来告诉我不回了?还非得去挤什么故交的别苑?我好歹也是他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威远侯府七太太,就这么见不得人?非要将我像个妾室一样打发?”
此时春末,四季分明的中原渐渐有些闷热,莫氏在四季如春的南边呆惯了,一丁点儿暑气都受不了,心浮气躁之下,话也说得无甚分寸。
她身边的陪嫁婆子劝个不停,“姑娘是姑爷明媒正娶的嫡妻,咱们姐儿又是姑爷唯一的子嗣,姑爷怎会轻易怠慢?何况昨夜姑爷不是也同咱们解释清楚了么?着实是姑爷当年与那威远侯夫人结怨颇深,而今咱们回得又不大凑巧,逢上威远侯兄弟几人在外办事未归,留下侯夫人在府里主事,那女人城府颇深、眼高于顶,姑爷是怕到时候您会受委屈。”
莫氏没好气地啐了一口:“你信他满口胡诌!我还从未听说过哪家高门大户的夫人会为了十几年前的琐事去为难小叔子!血亲之间哪兴会记仇记这么久的?分明就是他觉得我上不得台面,比不了他那些公府世家出身的嫂嫂,怕我给他丢面子罢了!这十余年一直不都是如此?他虽嘴上不说,却甚少愿意与我出门,连他那些一道从华都来的同乡做了席面邀我,十次里便有九次会被他截了不准去。依我看,这次也一样!”
阿彩妈妈有些无奈,底下的人皆知主母虽然貌美,但性子鲁直,说话行事常不过脑,不让她出门应酬多半也是为了她好。
但这些话也不可能当面直说,阿彩妈妈略略组织了下语言,就又笑着安慰。
“姑娘此言差矣,若论出身,孟家唯一个公府嫡出的侯夫人在你之上,其余两房也就那样,姑娘又何必纠结于此?从前姑爷那般,也是见你心性单纯,没得被心眼不好的人算计利用。何况在家时,土司大人就常夸姑爷有勇有谋,而今姑爷应该也有自己的考量,且又不是一直不回去,姑娘就是不想信姑爷也该信土司大人吧?”
话至此处,莫氏想起自家老父对孟岸一向都是满意的。
而后者虽是赘婿,但一直以来也未曾对莫府任何人、任何安排有过抱怨不满,待人处事进退有度,对她这么一个时常犯糊涂的老婆也总是耐心呵护,若说这些装出来的,还一装就是十来年,也不大可能。
抬眼又见靠在小丫鬟身上睡得东倒西歪的女娃娃,莫氏这心里便升起百般怜惜,伸手让阿彩妈妈把女儿抱了过来。
结发多年,她心底其实也知道丈夫办事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只不过,“若只我一个,什么猴府猪府我都无所谓,可我的阿宝……她却是姓孟的,又是女孩家,我听说这中原人最在乎女孩儿的名声清誉,若让人晓得她有家归不得,只怕是要在背后胡乱揣测…还有我阿姐,未出阁前她就恨我之深,如今又比我早嫁来京都许多年,若被捏住了把柄,添油加醋地泼到她认识的那些达官显贵耳朵里,那叫阿宝以后如何在这异乡立足……”
说着,做母亲的便自顾自替孩子委屈起来,眼眶里立刻便蓄满了泪。
阿彩妈妈正愁怎么往下劝,偏在这时叫那车轮磕上了一块石子,坐在车里的人也跟着震了一下。
莫氏蓄在眼眶里的泪,便也随之晃了出来,刚好落在了清黛的眼睑上。
小女孩又长又卷的睫毛颤了几颤,方幽幽睁开了眼。
眼前渐渐明晰起来的画面,却令她有些茫然。
她不是死了么?
……再确切一点,不是她死了,而是那个鸠占鹊巢的异世女子死了。
说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原本的清黛从生下来便是在中原之外的柔夷外祖家生活。
其外祖乃花溪城主、柔夷之王,而她又是莫府这一代里头个孙辈,又天生伶俐精灵,从小就集阖府的疼爱于一身,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呼风唤雨。
然而就在十岁这年,在她与母亲随父亲升迁回京的路上,即将抵达都城门口之时,尚还在睡回笼觉的她竟然就被人强行夺舍了。
从此整整二十年,眼睁睁看着那个抢走她人生的异世女子顶着她的身份名讳,在礼教森严的中原京都,荒唐得人尽皆知。
尤其是及笄后的那几年,这厮一会儿吵着闹着要自己开青楼做酒肆,一会儿又以悖逆德行之言煽动身边的贵眷千金与夫君和离、忤逆父母,去自立门户做什么独立女性。
谁想生意是做一家垮一家,还常常招来一堆乌七八糟的烂摊子让家里人给她擦屁股;惹恼了原本对她很是疼爱的伯父姑母,还把满京的贵眷得罪了个干净。
生生将“孟清黛”三个字活成了华都城里最大的笑话不说,还连累家中男子在官场被排挤冷落,女子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全家上下一块陪着她沦为笑柄。
谁想都这样了,这丫头竟还一直自诩聪明绝顶、遗世独立,全然不把这些事情放在眼里,该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后来还被那宁国府世子几句花言巧语,迷得晕头转向,要死要活。
虽说那厮是长了张人见人爱的小白脸,但瞅那眼神就知不会是什么善茬儿,何况宁国府势大跋扈、居心不臣,于本朝一直都是为天家忌惮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节骨眼儿上,但凡是个明白人都不会轻易与他家有所牵扯。
果不其然,易君彦从头到尾也不过是看上了莫府在南疆的威势,想通过她获得莫府的助力,她却还傻傻地以为自己找到了这世上唯一能够理解自己的良人知音,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送了出去。
结果呢?
被他诓得失去所有、沦为一介孤苦宫女,在后宫苦熬十五年不够,容颜尽毁不够,背上弑君国贼的骂名还不够,竟在叛军攻破皇宫大门之时,还痴痴地以为他是为自己才逼宫造反,事成之后会把她接回去,八抬大轿娶为正妻?
若非易君彦亲手送上那一盏鸩酒,就是清黛这个原主显灵,亲自来骂,只怕她也依然不肯醒悟。
纵观她这辈子,也就临死前最后做的那一件事令清黛觉得舒心。
毕竟绝望之中还能想起来一簪子戳死易君彦,拖着他一起下地狱,已是这缺心眼的姑娘多年来办得唯一一件漂亮事了。
也亏得老天开眼,终让清黛在她死去后,有机会重归自己的壳子,让所有的一切都回归原点。
那个不太聪明的异世女子,也算是用她短暂的一生给清黛狠狠上了一课。
想到这里,清黛不禁扬起脸颊,望着失而复得的母亲,用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颊。
是暖的。
是她看得见也摸得着的。
清黛心尖颤颤,低下头将狂喜的泪逼了回去。
先前那二十年的冷眼旁观,便像是一场身临其境的噩梦,既惹人愤恨不已,又不禁遍体生寒。
她不要过那样的人生。
“阿娘……这辈子女儿一定好好的,不胡闹。”
莫氏被女儿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弄糊涂了,便轻刮了下她精巧的鼻梁,紧搂在怀里笑着哄:“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定是做噩梦了吧?”
清黛不适应地僵了僵,这种许久不曾感受到的亲昵与温暖,让她莫名有些无所适从。
她几乎都快要忘记了那个曾经被父母和莫府上下捧在手心里、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小姑娘是她自己。
与世隔绝太久,想要重新适应凡世的温度与烟火气,确实也还需要些时间。
她慢慢让自己重新恢复冷静,开始细细思量当下的处境。
忆起当初进京之前,她被强行从身体挤了出去,便是为着母亲不肯受委屈,外加那异世女子实在好奇这个时代的深宅大院长什么模样,在旁拼命闹怪,最疼她的父亲根本招架不住,只能带着她们娘俩直接回了侯府,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一家三口当着他从前那些发小故交的面,被惨兮兮地晾在侯府大门外两三个时辰才从角门灰溜溜地进去,吃足了威远侯府夫人的下马威,颜面扫地。
就连个正经的洗尘宴,也是几日后威远侯回来后才叫匆忙办了。
京城人大多拜高踩低、跟红顶白,眼见孟岸如此不被本家重视,便也生了轻慢,原本打点好了让他直接到兵部上任,却被耽搁成了个无关紧要的闲差,从此一连五六年未得重用。
再加上有那么个名声破败的女儿,落了教女无方之名的他,这辈子的仕途算是彻底无望了。
这时的大乾虽处盛世,还有着所谓让无嫡子的勋爵人家以嫡女袭爵的女爵令,让女子的地位得到了那么一丢丢的提高,但当家立业的依旧还是男人。
一家之主混得不好,他身后的妻儿老小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清黛自恃不是那等视名誉尊荣如粪土的世外野人,也不想做走到哪儿都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的过街老鼠。
她就是个再俗气不过的凡人,也没什么大的志向,只想要荣华富贵,一生顺遂。
这很难么?
“阿娘,”清黛神思一定,便从莫氏腿上爬了下来,乖巧地坐到一边,“你就听阿爹一次吧。”
在孩子面前,莫氏本是刻意避开了这些大人的话题,从前清黛虽也会人小鬼大地问这问那,但也都只是听着,像这般直接就事提意见倒是从未有过。
莫氏不免有些嗔怪地摸了摸她的额发,“大人的事小孩子插什么嘴,阿宝乖,还没到家呢,再睡会儿吧。”
听了这话,清黛心里暗暗一叹,不过她也没打算就此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