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两小无嫌猜
下午又下了一场雨,江南的夏季雨水很足。
日头烧完一整个白天,乌云里面积蓄了水,它扭扭腰,大地便闪现一道光,咳嗽一声,天地都在震动,倏忽一瞬,雨水降落下来,它又重新变得苗条。
谢嘉誉在书房都能听到外面的雷声。
手下的画笔稍顿。
低下头望见了纸上正在画的东西——
正在上色的小人也有一双能轻易迷惑人的大眼睛,小脸笑着,上翘的嘴角预示着她的好心情。
她怕打雷。
他放下笔,走到窗边。
玻璃被雨水冲刷后,屋里这一面起了厚厚一层水雾。
他想不出来是否还要再继续画这幅画的必要。
她可能已经不需要了吧?
想着想着,窗边骤然闪过一道闪电,他的思维又从画转到了n市是否也在打雷这个问题上。
算了,这个小没良心的。
她现在已经有新的小伙伴,已经不怕了吧?
谢嘉誉拉上窗帘,在阳台踱了一会步。
这个季节总是容易让人心烦气躁。
谢嘉誉拿起水杯,打算自己到客厅里接一杯水。
他穿上自己的小拖鞋。
他个子小,轻轻踩在地毯上,走起路来无声无息的。
谢程前和苏素的房门没有关紧,谢嘉誉从他们房门前经过的时候能依稀听到他们在讨论着什么。
断断续续的声音里,间或漏了“微微”两个字。
谢嘉誉的小长腿一顿,又一步一步挪回到了房门口。
他拿着空的水杯,表情有些纠结。
听墙角是不好的行为,但,他有点想知道……
-
陆旭的烟已经戒了有些年头了。
自从白露怀孕以后,他就在也没有吸过烟。
可此时和谢程前夫妇视频的过程中,他把藏在上衣口袋里的烟盒拿了出来。
食指频频敲击烟盒,他数次有想要来一口的冲动。
这就和白露以及他爸妈去世那几天一样,疼痛感叫他痛不欲生,很想来几支烟麻痹自己的神经。
但他看了一眼小小一个缩在自己怀里的陆霜微,才升起来的念头又被他压了下去。
微微已经没了妈妈和爷爷奶奶,要是将来某一天早早没了他,她一个人要怎么在这个世界活着呢?
“微微睡着了吗?”苏素问他。
“嗯,哭了一整天了,嗓子都哑了,终于睡着了。”
陆旭的声音是疲惫的,白天原本有忙不完的工作,下午的时候接到了家里佣人的电话,他只能带着工作匆匆忙忙地回到了家。
谢程前沉默了一会道:“老陆,你这样是不行的。”
“你当初要送微微来我们家,不也是为了她能健康成长么?”
“是我没找好人。”陆旭很自责。
“但是老谢,白露留下来的公司现在是什么状况,你也是知道的。”他打开烟盒,抽了一根烟捏在自己手里把玩。
他也想好好陪女儿,但是白露留下来的公司也是她的心血。
“交给阿姨是行不通的。”
苏素自己就有一个儿子,因为谢程前近乎苛刻的要求,还有早年要为公司拼搏疏忽了他,导致谢嘉誉的性格有些冷淡,和他们也不是很亲近。
所以她是不赞成交给阿姨帮忙照顾的。
“如果是个负责的倒还好,就怕跟今天这个似的,又在背后说三道四,还被微微给听着了。”
说来也奇怪,现在这些个人,没事做尽喜欢在主人家里说主人家的三三四四的,以为小孩子还小什么也不懂。
陆旭叹了一口气。
苏素也知道他的难处。
公司是白露留下来的,她知道他一定是不想让它落在有心人的手里。
“不如还是把微微接回来住吧?”苏素建议,“一来,咱们家对微微来说已经不算是陌生地方了,二来,微微也想要哥哥。”
陆旭抹了一把脸,“我再考虑一下。”
他们挂了视频,谢程前和苏素彼此担忧地对视了一眼。
没一会,门口传来谢嘉誉轻轻地敲门声。
苏素走到门口,半蹲下身子问他:“小誉怎么还没有睡?”
谢嘉誉眨了一下他的长睫毛,认真地问:“妈妈。明天要去接微微吗?”
苏素有些意外。
谢嘉誉见她没说话,他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妈妈?”
苏素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表情。
和谢程前一样总是严肃的小脸如今耷拉着,换上了担忧的神色,大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
即使现在陆家的事情弄得愁云满布的,但此刻谢嘉誉脸上终于有了冷淡严肃之外其他的表情,她又是那么的高兴。
一时间百感交集,竟然说不出话来。
谢嘉誉抿抿唇,“妈妈,我们去接微微回来吧?我听她说,那里的阿姨可凶了。”
苏素笑起来,温柔地问:“微微还说什么?”
谢嘉誉揉了一下她的衣角,“她说那里总是她一个人,她很害怕。”
为了增加妈妈去接陆霜微的筹码。
谢嘉誉绞尽脑汁。
“她还怕打雷。夏天会经常打雷。”
苏素没有接话,谢嘉誉又拿不准妈妈的态度了。
他咬了一下下唇,“妈妈不是才说过,很喜欢她吗?”
苏素忍不住摸了摸他柔软的小卷毛,“嗯,妈妈很喜欢微微,想把她接回来,但如果微微不肯呢?”
她不忍心戳破自家儿子的单纯的想法,轻声道:“她也舍不得自己的爸爸。”
谢嘉誉犯了难。
他适时地想起,那天晚上,她丧着脸说,他爸爸只有一个人了。
谢嘉誉闭上了嘴巴,眼里的光淡下去。
他想,再次让她做选择,他没有把握的。
谢嘉誉转身想走,但心底里又浮起来的声音,又迫使他站在爸妈的门口一动不动,脚下像是被坠了千斤重铁。
他最后一次努力道:
“妈妈,我们一起去微微家,问问她愿不愿意回来,好吗?”
-
陆霜微凌晨的时候醒了。
伸出手摸了一下枕头边的遥控器,墙上的壁灯亮起来。
这几天她哭了好几场,断断续续发过低烧。
脑袋昏沉沉的,视线里像是蒙了一层糊状的阴翳,她也没吃什么东西,就连手脚都是软弱无力的。
陆霜微情绪脆弱,忍不住喊了一声“妈妈”。
依然是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她才迷迷糊糊想起来,她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她坐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愣了好几分钟。
陆霜微这才恢复了一些精神,转过头去开床头柜上的小灯。
半昏的小灯,光晕温柔,柔软地将上面唯一一张全家福照亮。
照片里,身穿黄白格子吊带长裙的白露抱着一岁的陆霜微,陆旭揽着她的肩头,两人没有看镜头,相视而笑。
陆霜微原本忍着,但看到照片,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了。
陆旭一直没有睡,坐在书房里一边批改文件,一边注意陆霜微这边的动静。
听到声响,把文件一扔就奔了出来。
“怎么了?小宝贝,怎么哭了?”
陆霜微扑进陆旭怀里只哭不说话。
陆旭拍着她的背,一边沉着声音哄她,笨拙地给她唱儿歌。
陆霜微吸着小鼻子,断断续续地嫌弃,“好……好难……难听啊。”
陆旭捏了捏她的小脸蛋,笑道:“小坏蛋,我这是为了谁?”
等陆霜微情绪稳定一些,他犹豫了一下。
“微微,你喜欢谢叔叔苏阿姨家吗?”
陆霜微看着他的脸,轻轻点点头。
“那,微微还愿意去他们家住吗?”
愿不愿意?
那肯定是愿意的。
可是……
“微微不用担心爸爸。”陆旭摸摸她的头发,“等爸爸处理好了公司的事情就去接微微回来,好不好?”
-
谢嘉誉一夜没睡,他将那幅断断续续没有画完的画全部上色完工。
第二天清晨,他将它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小书包里,跟着苏素上了去往n市的车。
陆霜微对新的安排一无所知。
她昨晚上再也没有睡着,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
她想念哥哥,但也舍不得爸爸。
谢嘉誉到的时候,她思考了一夜有些困了,才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陆旭今天没有去公司,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接着又和谢程前到了书房。
苏素和谢嘉誉坐在客厅里。
佣人拿着茶水果点出来,“夫人,少爷请用。”
苏素问她,“你家小姐呢?”
佣人双手端正地放在前面弯了腰回:“在楼上,老爷吩咐了,夫人和少爷随时都可以上去。”
苏素领着谢嘉誉上了楼。
陆霜微的房门半阖着,漏出里面的粉色壁灯的光。
她躺在床上,小小的,柔软的一个。
苏素心底丝丝蔓延上来了无数的怜惜。
“妹妹还睡着,我们等会再来吧?”
谢嘉誉点点头,两人刚要走,大床上的陆霜微忽然梦呓了一声……
“妈妈……”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泪眼模糊地醒来,门口若隐若现地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哥哥?……”
谢嘉誉的脚步一顿,转过脸硬邦邦地应了一声,“嗯。”
苏素放开谢嘉誉的手,觉得可以先给两个小朋友一个重逢的空间,就先走到了门外的走廊。
得到回应陆霜微立刻掀开被子,从床上跑下来,赤着脚踩过房间里的地毯。
她想她必须得快一点,否则,在梦里的哥哥都要走了。
陆霜微脚下一软,在地毯上摔了一跤,她不管不顾站起来,又往前跑了几步。
等真正要走近的时候,她才又产生了怯怯的情绪。
“哥哥,你来看微微吗?”
她的声音很轻,特别怕把人惊着了,这个梦就醒了。
“嗯。”谢嘉誉点点头,又摇摇头,“来接你回我家。”
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
陆霜微的大眼睛睁着,如幼鹿憧憧,眼里窝着一汪水,就那么又害怕又希冀地看着他。双手无意识在捏紧了自己的裙角。
谢嘉誉强装起来的冷硬卸下来,他从包里拿出自己花了一夜时间画好的画。
往前递过去——
画纸上被大面积渲染,一个种满粉色玫瑰的蓝色城堡。
天光大亮,城堡前立着四个高矮不一的人。
最矮的是陆霜微,被苏素搂着,旁边的谢程前面无表情,身前站着同样没有表情的谢嘉誉。
画画的人手法很好,只三两笔勾勒,就将每个人的特点表现的淋漓尽致。
纸页右下角,是谢嘉誉工整的笔迹:
一家人。
陆霜微的眼睛瞬间被泪水淋湿,她怕眼泪掉在画纸上,就小心地压在了自己的胸口。
她想,
自己可真会做梦啊。
这个梦真美。
谢嘉誉仔细看着她的表情,其实内心比谁都要忐忑。
这画上面人物的站立方位和方式其实参考的是陆霜微自己的——当初那张乱七八糟的,获得过一个小红花,最后被李恬馨踩过的那一幅。
只是他的画风更成熟,就俨然是两幅天与地的画作了。
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了。
他压着嗓子问:“微微,今天下午我们就要回s市,你要一起去吗?”
但显然陆霜微没有在听。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抽抽噎噎问:“我们……我们……是……一家人……?”
谢嘉誉点头,他也效仿他妈妈,伸出手来摸了摸她柔软的长发。
“嗯,跟我们走吧?我妈妈给你当妈妈,好吗?”
在那一刻,她在“梦里”幡然醒悟。
她突然又那么的庆幸——
“还好哥哥不是亲生的”。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