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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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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逸敏坐车来到解放西路,这条路长约5公里,起于嘉西最大的海洋公园,终点就是与环岛路延伸线交汇的丁字路。

    路口背山靠海,十几年的开发,已形成了一个商业中心,商场连成一片,人潮涌动,满眼繁华。

    车子还没停稳,已有人站在车外。

    自打被关到露台吹来四十分钟冷风,保镖是再也甩不掉了。

    逸敏不愿在贺云章面前大张旗鼓,只许这些人远远站着,不许贴得太近。

    保镖职责所在,许峤又那般命令,根本不敢懈怠,点点头后迅速分散在周围,一双双眼睛警惕地逡巡着。

    贺云章站在路口红绿灯底下,拄着拐杖,鸦青色羽绒服从脖子罩到膝盖,头上防寒帽遮住了头,只露出冻得通红的脸。

    逸敏不敢认,走近看真切了,才乖巧地叫:“贺伯伯!”

    贺云章脱下手套,伸出手,颤巍巍地迈出左脚,身体倾斜,重力在左边压稳,慢慢把脚面不平的右脚甩到前面。

    逸敏上一次见他,他开着小挖掘机,在半山坡上挖穴埋基肥,挑着两桶化肥上山的时候健步如飞,比她和向海骑电动车还快。不过十年,竟成了行动艰难,失去劳动力的沧桑老者。

    “您别动!”逸敏三步并两步迎上去,搀住他。

    贺云章低头,猝不及防说了声“谢谢许小姐”。

    从前,向海家里的长辈都和爸妈一样喊她敏敏,如今叫她许小姐,显然刻意和她划清界限。

    逸敏心里泛起酸涩,低垂着眼眸,可怜兮兮地小声请求:

    “可不可以还像从前一样,叫我敏敏?”

    看她委屈得要哭出来,贺云章一下后悔了,这孩子可还把他当亲人,作为长辈,实不该这样伤她的心。

    “敏敏~”贺云章叫她,有些微哽咽。

    “谢谢您。”逸敏喉咙里也像梗着什么。

    其实逸敏清楚,贺云章此番相约绝不是弥合她和向海,但他还愿意唤她小名,至少说明没有和她不共戴天,没有把对许漱石的仇恨全转嫁给她。

    光这一点,逸敏就已感激不尽了。

    “走吧,伯伯带你去个地方。”

    “需要坐车吗?”逸敏问,旁光瞄到保镖们正各行其是,几个劝散人群,几个混做路人来回游弋。

    “不需要。”贺云章说,然后像看穿了她的心虚,和蔼说,“带着吧,没关系。”

    “您知道?”

    贺云章笑笑:“许先生从前也是这样。安全起见,我理解。”

    说的逸敏越发不好意思。

    “别放在心上。走吧。”

    贺云章带她去的地方就在旁边,一栋高耸的商务楼,底下六层是大型商场。

    乘电梯到了顶楼,有个五十多岁的保安等在那,一言不发交给他一把钥匙,逸敏搀扶着贺云章又上了一截楼梯。

    打开封闭的铁门,一股强劲的海风顺势刮来。

    待确认没有安全隐患,逸敏关上门,让保镖守在门里,不许靠近。

    风大,吹得衣角咧咧翻飞,更添寒冷,天空却被刮的干干净净,蓝得彻底通透。

    站在楼顶,视野极阔,鳞次栉比的楼房以及几公里外青山海岸尽收眼底。

    贺云章杵着拐杖,双唇紧闭,凝重地眺望远方,目光所及是一个顶着许氏标志的小区,锗红色墙壁,看起来十分高档,只是旁边两栋突兀的烂尾楼减分不少。

    比这盘大比这烂的楼许峤都敢接,怎么会允许在许氏开发的小区旁边,存在这样摇摇欲坠影响市容市貌的烂尾楼?

    贺云章深沉地看了一会,抬起拐杖,指着在一堆在车水马龙中亮眼的绿色:“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逸敏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距离三四里,矮墙环着那绿色,墙外三条车流汇聚,形成了一个大环岛,岛外,就是那两栋烂尾楼。

    树木笔直高大,在冬日里绿意盎然,逸敏立刻想到红豆杉。

    红豆杉生长缓慢,要达到那个高度,树龄至少二十年。

    “那是你妈妈发生车祸的地方。她就是在那里去世的。”贺云章缓缓说,打开一段难以为外人道的尘封往事。

    “那里本来是个十字交叉路口,许先生为了纪念你妈妈,买下那块地,将路口往西移了500米,原址种上了红豆杉。后来市政规划,要铲平树林修交通枢纽,许先生不肯,闹到市里,大领导出面,两方妥协,改了方案,由许先生出资修建了环岛,将那片树林圈在中间。”

    逸敏听到这一段,想起来出国前,许漱石带她去出事的地方祭奠过溪岱恩。

    那时她刚输完血小板,整个人病恹恹的,被保姆和许峤架着,从开始到结束脑袋始终昏昏沉沉,根本没精力关注地点,只记住了周围施工工地集体停工一天,挖掘机,水泥搅拌机停了一排又一排。

    “许先生跟你说过,她是怎么离世的吗?”贺云章很谦和,即便恨,依然能维持良好的风度,许先生三个字说得不卑不亢,并没有因为许漱石曾掐他脖子踩他脑袋而畏畏缩缩。

    逸敏回答:“说过。”

    每年溪岱恩的生辰忌日,许漱石总对着血迹模糊的照片不吃不喝不说话,耗到身体吃不消倒下,才允许逸敏给他喂点稀粥。

    极偶尔的情况下,许漱石会在逸敏面前回忆他和溪岱恩的“峥嵘岁月”,每每说一会又情绪失控,不能继续。

    十年来,逸敏串联起只言片语,渐渐地拼凑出那场悲剧的前因后果。

    许漱石和溪岱恩偷偷结婚不久,溪岱恩意外怀孕了。有了孩子,许漱石“改邪归正”做起了生意,可惜信错了人,欠下巨额高利贷,催债的人无所不用其极。

    许漱石走投无路,把溪岱恩托付给结交多年的兄弟,只身远行,不知所踪。

    溪岱恩临盆时才得知他身在遥远的南半球。

    他本偷渡去北美,蛇头不讲信誉把人装进集装箱,运到了南美,直接丢在海岸上,许漱石不得不和其他偷渡客一起,在非法金矿里当劳工。

    冷饭馊菜,拳打脚踢,被虐得生不如死。矿主忌惮他煽动人心搞事情,谋划着要弄死他,还没来得及行动,矿区毫无征兆,突然透水。

    工人们要么四散逃命,要么趁火打劫,没人理会矿主撕心裂肺的救命声,危急时刻,唯有许漱石脱掉衣服,跳进下沉的地基里。

    这一壮举后,许漱石取而代之成为了矿主,很快挖到了第一桶金,欠款只剩五万块。

    溪岱恩刚生产,自己尚虚弱需要照料,可她更不愿意丈夫在那炎热艰苦的地方多待一天,竟拖着元气不足的身子抱着未满月的女儿四处筹钱。

    她没有积蓄,穷困得见红破水都不敢叫救护车;朋友们个个躲着她,唯一的办法便是带着孩子回去求父母,请他们念在孩子年幼离不开父亲的面上,帮她一把。

    溪家二老到底狠不下心,东挪西借,筹了五万块钱给她。

    溪岱恩抱着孩子,带着钱,迫不及待地去还钱,一辆卡车垂直撞向她乘坐的小汽车。

    溪岱恩被一块金属部件贯穿了前胸,胸膜大动脉破裂,失血过多,当场死亡。

    许漱石终于光明正大踏上归程,一路上还憧憬着美好生活,然而迎接他的却是爱人残缺不全的尸体以及事故现场一根橄榄石项链。

    他的孩子和溪岱恩筹来的五万块现金在这次事故中不翼而飞。

    十八年后,因为一条橄榄石项链,许漱石才查到贺云章拿了钱,而孩子被苏时雨带走,暗箱操作成了他和于淑慧的骨肉,瞒天过海养在身边十八年。

    狂怒淹没了许漱石!

    他开始肆无忌惮,疯狂报复,无所不用其极,直闹得满城风雨,人神共愤,不得不远避他乡。

    逸敏同情父亲的遭遇,对他盲目扩大仇恨,甚至伤及无辜肆意报复又感到无奈和愤怒。

    “还有那边,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

    贺云章的话将逸敏的思绪拉回现实。

    “知道,”她幽幽回答。

    那是许氏地产办公楼,足足20层。

    “那这个,还有旁边的那些呢?“贺云章从东到西,指了一大圈,都是豪华小区,大型商场和商务楼。

    逸敏摇摇头。

    “看来你不大关心公司里的事。所有这些包括我们脚下的商场,都是你们许家的。”

    贺云章接着笑笑:“我们站在这,看到的仅仅是许氏商业帝国的一小块,人说不是许氏在嘉西,而是嘉西在许氏里,这话真是一点都不虚。”

    逸敏僵得不知如何接话。

    她记事的时候,身边就充斥着许氏,她知道许氏版图宏大,但没兴趣去了解到底有多大。

    “许先生这样的财力,在嘉西没有他办不成的事,这点,相信你也有目共睹了。“

    贺云章依旧和和气气,落到逸敏耳朵里,却仿佛被针扎了。

    他口中许漱石办的“事“都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贺伯伯,”逸敏轻轻吸了一下鼻子,“我爸爸年轻时就失去了爱人,一直靠药物痛苦地活着,我没有资格要求他放下一切,原谅所有人,更没有办法阻止他伤害别人。对他给您和向海造成的伤害,我只能说对不起!”

    逸敏退后两步,深深地弯下腰,“对不起!”

    “快起来,“贺云章扔掉拐杖,扶住逸敏,”你是好孩子。伯伯也没有老糊涂,我很清楚,向海有今天,我还安然站在这里,你一定做了很多,受了很多委屈,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伯伯,“逸敏喊了一声,她很想哭,为他的理解。

    还没感动三秒,贺云章话锋一转:“所以,请你再帮我们一次,离开向海,好不好?“

    逸敏脸上崩着的肌肉一瞬间跨下来。

    接到贺云章电话,她就一直忐忑害怕,担心她想的这一幕变成现实。

    她低着头,眼泪无声地掉落,在风中结成冰粒子,刺痛她的脸。

    “十年前,你愿意成全向海,不惜背井离乡,连大学都不去上,那么十年后,请你再发一次善心,放了向海,爷爷在天有灵会感谢你的。“

    贺云章艰难地弯腰,以最低的姿态恳求逸敏,要得到她一个承诺。

    风如千万把利刃,逸敏觉得身体到处漏风。

    狂风渐渐平息,逸敏终于昂起头,语气还是那么轻柔,但是字字句句又很坚定:

    “对不起伯伯,我做不到。离开向海十年,好不容易有机会重新在一起,我不会再放弃了。”

    “你是许先生的女儿,你们再相爱,也不可能修成正果,许先生绝不会接纳向海,他对我们的仇恨永不会消弭。”

    逸敏眼圈泛红:“他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死耿耿于怀,可他也是一个父亲,他和您,和所有父亲一样,都希望子女幸福。您相信我,我会努力让他接受向海,毕竟,这一切和向海没有关系,他那时才两个月大。”

    贺云章满脸绝望,绝望中又有无尽愧疚,他垂下头喃喃道:“他不会接受的。他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逸敏不解。

    “我拿走那五万块钱的时候,你妈妈还活着,她还能说话。”

    “不可能,”逸敏坚决否认,“您一定记错了。”

    贺云章满面悲怆懊悔,逸敏缩着肩,惶惶地问,“您拿钱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对不对?您确认过她没有呼吸心跳了,是不是?”

    贺云章摇头:“我也试图这样骗自己,可是,她没有死,她的眼睛圆睁着,不停地求我,求我救救她的孩子。而我,我”无地自容令贺云章如鲠在喉。

    逸敏看着这个男人,一时难以接受,嘴唇颤抖着:“你没有去救她?”

    “没有。我太着急了”

    纵然有千般理由,把一个受重伤的女人和一个撞得没有哭声的婴儿丢下,都不是人干的事。

    “天呐!”逸敏喊出来。

    原来许漱石不是因为贺云章见财起意报复他,他是恨他见死不救。

    “怎么会这样?向海知道吗?”逸敏颤声问。

    “不知道,我一直瞒着他,他到现在还以为许先生这样对我们只是想拆散你们。请你,千万千万别告诉他。”贺云章耷着头,像在忏悔又像在请求,“如果他知道他的父亲做过这样的事,他会崩溃的。”

    逸敏木木然站着。

    向海尊敬他的父亲,把他当做楷模,当做标杆,如果知道磊落的父亲为了五万块,间接害死她妈妈,他无论如何无法面对她,更无法面对他自己。

    逸敏太了解向海了,人可以没钱可以残疾,但绝不能见死不救。

    逸敏难过地掉下来泪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宁可不知道,宁可和向海一起,得到许漱石的认可便罢了,得不到就浪迹天涯。

    现在,她退无可退。别无选择了。

    贺云章把这个秘密告诉她,摸准了她会为了向海,死死守着这个秘密。

    他来的目的,就是要她背着不能说的秘密,主动离开向海。

    贺云章把最沉重的真相告诉她,要她来做这个艰难的决定。

    好不容易熬了十年,熬到向海羽翼丰满,如今却像做了一场无用功,做了一个辛苦、醒来却回到原点的梦。

    “有人动了向海的车。”贺云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事故鉴定书,在寒风中艰难地展开,“油门卡住了,两套刹车系统全部失灵,向海才会撞绿化带。”

    逸敏接过那张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你怀疑是他做的?”

    贺云章沉默片刻:“除了你们许家,他没有得罪过其他人。”

    “不会的。我爸爸身体很差,有严重的痛风和肺病,没有精力策划这些,而且,他答应过我,只要我不找向海,他就不会找向海麻烦。”

    逸敏极力地找出一个不是许漱石做的理由,可说到最后,许漱石反而嫌疑更重了。

    她找了向海,许漱石因此对向海小惩大诫,完全符合逻辑。

    贺云章收紧了目光,说了一大段,有理有据,几乎把逸敏说晕过去:

    “他的仇恨不会消失,你和向海在一起,他会轻而易举夺走向海拥有的一切,毁掉向海。”

    “你瞧现在,你俩刚冒出复合的念头,向海就出事了。你要是再继续,向海躲得了这一次,你能保证每一次都能安然无恙吗?”

    “也许你觉得向海现在也算小有成绩,不用像十八岁那样放在砧板上任人宰割,他会和许先生一较高下,可是,你们许家是什么量级?向海再有能力,最好的结果不过两败俱伤,而最坏的情况,我们一家又打回十年前,甚至更惨。”

    “你看到那两栋烂尾楼吗?它其实是个有名字的小区,叫橙郡家园,十五年前的期房,快要封顶时,开发商毫无征兆卷款跑了,这楼就变成现在这样。有传言,这是许先生的杰作。”

    “不可能。”听到最后一截,逸敏终于有底气为许漱石挣扎一下,“他是个商人,断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地段这么好,旁边还是许氏的楼盘,即便开发商出了问题,许漱石也会把它接起来,不会放任不管,更别说搞成烂尾影响房价。

    贺云章依然面容端重:“是子虚乌有还是确有其事,你查查业主的身份,查清楚了,你也会和我一样认定这就是他做的。”

    他说的很确定,让逸敏对许漱石本就不牢固的信任摇摇欲坠了。

    贺云章显然已经调查过,逸敏怯怯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都是普通人,只不过,车祸发生的时候,他们刚好住在附近。许先生怪他们离那么近,却没有一个人开门看一看,没人目击,没人伸出援手。其实,那时雨只是暂时停了,天上还打雷打闪,乌云密布,不多会肯定还下大雨,一般人必定躲在屋里,听不到很正常。可是许先生不这么想。”

    逸敏紧紧抿着嘴,已相信这是许漱石会干的事。

    但凡和溪岱恩死亡有关的人,许漱石从不心慈手软,恨不得赶尽杀绝。

    就连苏时雨,去世两年了,许漱石还是搞掉了他生前所有荣誉。

    “敏敏,离开向海吧,放我们一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好不好?”

    贺云章走后,逸敏在天台,坐了很久,久到忘了是怎么答应他的。

    蓝天下,许氏红色的招牌随处可见,立在水泥森林里,像一座座泣血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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