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逸敏躺在床上放空,有人在窗外大呼小叫“姐姐,姐姐”,紧接着小皮靴咚咚咚的声音,由远及近,飞跑到了房门口。
逸敏起来,刚把门打开,脖子就被一双纤细的有力的手箍住了。
“姐姐,你真的回来了,我想死你了。”许芸背着双肩包,双脚离地,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逸敏身上。
逸敏走路过度,脚下发虚,被她扑倒在床上。
“我说是谁,咋咋呼呼,房顶都要掀翻了。”许峤穿着一身棉质休闲装款款走进来,把挂在逸敏身上的许芸扯下来,用力拉她右脸那坨婴儿肥,“原来是你这个讨厌鬼。”
许芸掰开他的手,朝他皱鼻子:“你说谁是讨厌鬼?”
许峤看看周围:“还有别人吗?”
许芸大叫:“姐姐,他说你是讨厌鬼,快打他。”立刻左脸颊上的肉又被两根手指扯起来了。
“小鬼,挑拨离间你还嫩了点。”
许芸双手捂着脸,装腔作势喊疼喊毁容。
逸敏安抚地揉揉她的发,把她背后别着无数个二次元人物的书包拿下来:“你不是和你妈妈去美国了么?怎么回来了?她呢?”
许芸噘着嘴,不满地抱怨:“我妈参加完她小男朋友毕业典礼,包了架飞机去夏威夷,我不想当电灯泡,就回来投奔你们了。”
许芸是溪岱恩的妹妹溪岱荣的女儿,父不详。
溪岱恩去世后不久,溪家二老在一场火灾中双双殒命,只有住校的溪岱荣逃过一劫,她无处可去,许漱石收留了她。
许漱石对女人天然冷漠,对这位小姨子不甚热络,很少共处,只在经济上极为大方,溪岱荣名下三家公司和两家美容会所,都是许漱石出资开起来的。
溪岱荣热衷美容健身,快五十的人脸上一条褶子都没有,身材前凸后翘,风韵十足,走在路上很吸睛。
如此有钱有颜有事业,又搭着许漱石,追溪岱荣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商业大佬,但她偏爱二十三四小伙子,身边小鲜肉一茬接一茬,从没断过。
她不结婚,只玩耍,活得特别逍遥自在。
溪岱荣定期带着许芸到圣莫里茨探望许漱石,许漱石最多见她十几分钟,就关门谢客,这时候,溪岱荣往往把许芸丢在疗养院,自己带着小男朋友不是滑雪就是血拼。
逸敏瞧她花枝招展,总是忍不住猜想,溪岱恩是不是也这样?
许芸脱下鞋,双臂伸开往床上倒,许峤揪着她耳朵,拎小鸡子一样把她提溜起来:“小屁孩,说起谎来一套一套。从实招来,因为什么被赶回来?”
许芸龇牙咧嘴:“哎哟,哎哟,轻点,轻点,疼。”
许峤把她丢到椅子上,:“说。”
许芸垂着头,两只食指打着旋:“就是,就是,考大学没考上。”
许峤失笑:“就你?还考大学?我倒想听听,你报了什么大学?”
“哈,哈佛。”她说的极没有底气。
许峤双手抱在胸前,看穿一切的样子:“哈佛大学?”
“嗯,哈佛”许芸轻轻咬了咬牙,声音越来越低,“哈佛社区大学。”
许峤松开手,冰冷的脸上憋着笑。
许芸受到了侮辱,跺脚:“笑什么笑?”
“我笑了吗?”
“笑了。”
“笑了又怎样?”
许芸气呼呼地把许峤往外推:“我不要和你说话,你就会欺负人。我只和姐姐说。”
“所以,姨妈到底为什么让你回来?”剩下她们两个时,逸敏问。
许芸叹了口气:“是我自己要回来,哎,不对,也是我妈让我回来。她说你是嘉大和斯坦福高材生,让我好好向你学习。”
“可这两个大学我都没上过。”
许芸蹦到她面前,无比崇拜地说:“你没上过,但是你都考中过啊。只是姨夫不让你离开,你没去读而已。”
考试申请什么的,对逸敏来说已经很遥远了。让许芸住下倒没什么,可是要负责她学业,逸敏实在不能胜任。
“恐怕我帮不了你。”
许芸可怜兮兮地在她肩膀上蹭来蹭去:“姐姐,你不要赶我走。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绝不偷懒。”
逸敏感觉头有点大,没多会,溪岱荣打电话来,又是一通高赞寒暄,逸敏疲倦地配合,好久溪岱荣才说到正题:“珊珊啊,你也知道,姨妈就许芸这一个女儿,你只有这一个表妹,你不帮她她可真完了。这丫头又笨又傻,不拿个文凭傍身以后可怎么办?她不像你,什么也不干,后半辈子也有着落了。”
这话不知从何说起,怎么她后半辈子就有着落了?
溪岱荣又说了一大堆在情在理的话,这差事是推不掉了。
许峤过来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刚还蔫不拉几的许芸立刻跳起来,举手抢答:“烧烤。我们先开船到湖上去钓鱼,然后烤鱼吃。”
许峤敲了她一记脑壳:“又没问你!”
许芸摸摸头:“姐姐……”
逸敏受不了她卖萌装可怜:“那就吃烤鱼吧。”
吃什么都无所谓。
许芸得意地朝许峤吐舌头做鬼脸。
许峤却仿佛没看见,深冷地对逸敏说:“你吃鱼过敏”
逸敏耸耸肩:“也就对花鲢过敏。其他还好。”
看园子的许叔解释湖里没养花鲢。许峤这才让人预备起烤鱼的架子和佐料来。
许芸在烧架前动手动脚,火光映照着她年轻饱满的脸,许峤本和逸敏坐在水边喝起泡酒,看她手脚实在笨,放下酒上前把她拽走:“你这样我们一晚上也吃不上。”
许芸举着一条鱼不撒手,不小心把许峤的衣服给蹭了一道黑线。
“衣服赔偿费从你零花钱里扣。”许峤说。
许芸气鼓鼓地放下烤鱼,端起一杯起泡酒,许峤把烤鱼递还给厨师,把许芸刚到嘴边的酒夺走:“未成年人不许饮酒。”
许芸嘟囔:“我马上就十八岁了。”
“马上。”许峤丢给她一瓶鲜榨果汁,“就是还没到。给我老实喝果汁。”
“我要喝奶茶。”
“你有完没完,只有果汁。”
“我就要喝奶茶。呜,你虐待我……让我赔钱还不给我喝奶茶!”
“脸皮真够厚的。”许峤无奈地让人去买奶茶。
喝了奶茶,又放起烟花,许峤说图个热闹。
逸敏坐在远处,握着一瓶低度酒,仿佛置身事外,他们吵吵闹闹,而她却那么孤独。
夜幕渐深,天空升起了点点繁星,她走到水边,抬头看天。
夏夜的星空依旧深邃璀璨。
于淑慧因中年丧夫变得越发喜怒无常,她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在学校情绪低落,向海时常拉着她翘晚自习,翻过围墙,躺在空无一人的足球场上仰望星空。
“世上最奇妙的两件事,一是头上灿烂的星空,二是内心的道德准则。”向海凝望着深邃的夜空,深有感触说了句名言。
几乎一瞬间,逸敏灵台空明,很多耿耿于怀的事一下子就看开了。
宇宙无垠,生命渺小,但求问心无愧。
那一年的生日之夜,繁星满天,向海带领班里男生把隔壁篮球强校打得落花流水,她临时请假陪妈妈去医院检查,错过了篮球赛。
比赛结束,向海发了一张帅气扣篮的照片给她:“别人偷拍的,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有点丑。”
逸敏哪敢当着于淑慧的面名目张胆回信息?寻了个借口躲进卫生间,把图片小心翼翼地保存在最底层文件夹,然后把信息删除,不留一点痕迹。等到于淑慧睡了,在被窝里翻出来,盯着上面飞腾的少年一直到手机没电。
转天竞赛辅导课,两人心照不宣,又走在最后,向海手里一直攥着什么东西,快分别时,摊开手掌,是一条星状的橄榄石项链。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我早就想给你了。正好你生日,就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你。”
逸敏伸手摸了摸,一股温热从指间贯穿身上每一个细胞。
他把母亲的遗物送给她,这其中的意味,但凡心智正常的人都能领会到。
逸敏怔愣着,秉着呼吸,心却狂跳如乱麻。
早恋,是被妈妈视为洪水猛兽的。
向海见她没有反应,羞涩着说:“前几天我生日,我许了个愿,你想知道我许了什么吗?”
逸敏眼如迷雾地望着他。
“我许的是,以后每年都可以陪你过生日。”
“啊?”她也不知为何就问,“你为什么许这个愿望?”
向海的目光停在她脸上:“因为我喜欢你。逸敏,我喜欢你!你做我女朋友吧?”
她吓坏了,震惊得不得了。
这是真的早恋呐。
早恋,多可怕的字眼!
我们都是好学生,怎么能沾上这两个字?
我们会被叫家长,被教导主任当反面典型写在白纸上挂在校门口;妈妈会生气,会坐在床边唉声叹气,说她对不起爸爸,没能替他教育好女儿,妈妈够苦的了,不能再让她伤心失望;老师会把我们拉到办公室,讲早恋的危害,讲哪一届有人因为早恋,不务正业,成绩下滑,最终荒废学业,而她输不起,她必须努力奋斗,考上嘉西大学,为爸爸争一口气。
逸敏在挣扎,向海把项链塞她手里,低柔说:“如果你愿意,明天就戴上。”
他没有给出不愿意的选项,骑上自行车,飞快地消失了。
没人知道她拿着那沾染了贺向海气息的项链,度过了怎样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第二天,逸敏上学时半路遇到程眉,两人结伴而行,向海和死党傅星岩以及另外几个男生从另一头来,两堆人在校门口汇合,程眉和傅星岩他们有说有笑,逸敏沉默地走在后面,向海故意落到后面,瞄她脖子,修长莹白的脖颈上并没有那条项链。
贺向海失落地说:“你没有戴啊!”
逸敏声如细蚊:“我自己戴不上。这个接扣太复杂了。”她急着解释,都有点结巴了。
贺向海随即哈地笑了出来,也不知道笑自己傻还是笑逸敏笨,总之他笑得眼睛里冒星星。
“那,我来帮你戴。”
一整天,贺向海都在伺机和逸敏单独相处,然而,他实在是一个光芒太过人缘太好的人,总有人找他,总有人围着他,直到下晚自习,向海特意等着逸敏,一前一后去车棚取车。
车棚里的灯坏了一盏,他把她拉到阴影里,将她披在肩头的头发拨到前面,小心地把项链拧在她脖子上。
“这是个螺旋口,螺口不平整,戴上就拿不下来了。”向海故意吓她。
“啊?拿不下来,那万一被别人尤其是我妈看到……”
向海看她慌慌张张,可可爱爱,笑说:“橄榄石是八月幸运石,谁问你都可以回答。”
逸敏佩服他的聪明,既不用说谎还挺有说服力。
“你知道橄榄石还象征什么吗?”
“什么?”
“夫妻幸福。”
向海说完,眯着眼笑得十分狡黠。逸敏被他捉弄,气得又是咬牙又是跺脚。
踏着星辉回去的时候,向海掰过她的肩,在她耳边说:“逸敏,任何时候都不要悲观,不要气馁,更不要放弃。记住,你不止拥有星空,你还拥有我。”
斗转星移,夏季大三角依旧熠熠生辉,只是逸敏脖子上早已空空如也,被晚风吹得冰凉。
逸敏坐在湖边,突然冷得难受。
许芸玩累了,把手环在她腰间,头往逸敏肩上一放,瞬间人事不省。
许峤一面骂她麻烦鬼一面把她扛到楼上,盖上被子,把不安分的手脚塞进去。
逸敏很羡慕许芸,从小没有爸爸,妈妈把她丢给保姆,任由她野蛮生长,可她依然长成了乐观活泼,给人无限开心的好姑娘。
而她,为什么就不能豁达一点呢?
“生日礼物。”许峤抱着两个精美盒子。
“给我的?”逸敏觉得很神奇,许峤这个人和送礼这种行为太过违和,“你准备的?”
“这个是我的,这个是爸爸的,中间这个最不值钱的小卡片是里面那个麻烦鬼送你的。”
逸敏拆开,许峤一条卡地亚红宝石项链,而许漱石竟然送了一顶镶满钻石的皇冠。
老年暴发户的审美,能再诡异一点吗?
“不喜欢吗?”
“不是,他从哪儿找的这个东西?”
“好像从欧洲一个落魄贵族手里买的。”
还真是只选贵的不选对的。
逸敏假装惶恐地摸了摸:“这么贵重,你赶紧放保险柜里。千万别放我这,我害怕。”
“你不戴一戴?”
逸敏合上盖子:“不用了。谢谢。”拿起边上的卡片,生怕许峤要她戴,一溜烟闪进房间。
许峤拿着红宝石项链,苦笑良久。
过去这么多年,她还记着橄榄石项链的仇。
一条并不昂贵的项链,却是许峤倾尽家财也赔不了的。
回嘉西的路上,停下来加油,许芸看到加油站有卡通手办,兴冲冲下去买,许峤和逸敏在车上等,逸敏看见贺向海的加长版帕梅拉,赶忙别过脸去。
许峤问:“不下去打个招呼?”
“不必了。”
“听说要订婚了。后悔当年了吗?我早说过,他不会感激你的。”
“别说了,我不想听。”
许峤果然不再说,过了一会,突然悠悠道:“你和他没可能了,是不是我的机会来了?”
他在讲冷笑话吗?
严肃的人讲冷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别拿我开玩笑。你的34d女朋友们会吃了我的。”
许峤转头,无比肃穆地说:“我说真的。”
逸敏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是贺向海变心以及许峤从良。
逸敏笑得眼泪打转,耳边骤然一阵轰鸣,正等着加油的帕梅拉突然加速,发疯一样冲了出去。
加油站工作人员破口大骂:“你他妈有病啊!”
逸敏笑声戛然而止,眼角的泪没收住,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