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瑞士,圣莫里茨。
一个以冰雪运动蜚声世界的旅游胜地,山清水秀,日照充足,据说连空气也美得如同香槟气泡,闪闪发亮。
苏逸敏拘在这十年,再美的风景也看腻了。
偌大的圣莫里茨湖幽蓝静谧,一年四季游人如织,热闹得令人厌烦。
逸敏极少出门,偶尔才会如今日这般,趁着天光未明,孤身走到岸边,对着一湖碧水,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不是一具生命体,而是这枯燥景色的一部分。
风从山谷吹来,拂开她的黑发,露出精致的东方面孔。
远处雪山的轮廓逐渐清晰,初升的阳光照到白皑的山巅,反射出柔和温暖的淡金色,大教堂的钟声在山谷里回荡,第一辆观光马车从城里驶出。
该回去了!
许漱石生活规律,总在七点钟声响起时起来。
如果找不到她,又会有很多人遭殃。
住处离此不远,是一座几栋雅致石头建筑组成的温泉疗养院,只接待知名企业家,艺术家,设施豪华,价格也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路旁开满淡黄色小花,她顺手采了一捧。
穿过矮墙,向右一转,拐进另一个规模略小的院落。
这是许漱石买下疗养院时单独开辟的。十年来,他们一直住在一起,遥远的距离与冰冷的石头,将她与生活了十八年的那个世界彻底隔绝了。
上了台阶,早有人等着给她开门,进了门,沿着木制楼梯上二楼,一路上有七八位女士用当地语言或半生不熟的中文向她鞠礼问候。
“许先生起来了吗?”逸敏把小花插进许漱石房门口条桌上的瓷瓶,用意大利语问特别看护艾丽莎。
“起来了。刚吩咐我找你呢。”艾丽莎微笑着。
“晨起药都吃了吗?”
“吃了。”
逸敏脱下外套,艾丽莎接过去,笑道:“小姐,您看起来心情很好,是因为马上要回中国吗?”
逸敏展颜一笑:“是的。”
艾丽莎在此工作十年,极少见到她愉悦地笑。
这个漂亮的中国女孩总是低着头,抿着嘴,眼神忧伤,满腹心事,除非许先生唤她,几乎都呆在房里。
“那里有您很挂念的人吧?”艾丽莎顺着衣服,笑问。
“是的,艾丽莎。”
“你们十年没见了,他见到您必定也很高兴。”艾丽莎用了男性的代词,笑容也带了令人遐想的意味,她的脸颊不自觉爬上一抹绯红。
“珊珊!”身后传来一道苍老却不减威严的男声。
逸敏条件反射般直起了背,笑容马上消失不见,手下意识交叠在一起,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她。
被叫了十年“珊珊”,她还是很不适应这个名字。
十八岁以前,她叫苏逸敏,是苏时雨和于淑慧的女儿。
十八岁那年,突然成了许家的人,称呼也变成了珊珊。
穷病灰姑娘一夕之间成为许家掌上明珠,外人看来,是何等风光幸运,只有逸敏知道,成为许家人之后,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
让她的生活几乎一夜之间翻天覆地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唤她珊珊的男人,许氏集团董事长,许漱石。
“珊珊。”许漱石的轮椅出现在眼前,“又出去乱走!早上气温低,有没有多穿点衣服?”
逸敏的手被一双大手牢牢拢住。
“手这么凉。”
他说话很舒缓,透着关切,而瞥向站在逸敏身后贴身管家安娜的眼睛却异常凌厉。
逸敏抢着说:“我给你采花来着,只有手凉,身上不冷。”
手不动声色挣开,从看护手里接过轮椅,“我陪您吃早饭吧。”
许漱石表情柔和了些,拍了拍她的手背:“好。”
早餐照样吃得很拘束。
比起海鲜三明治,奶酪面包,逸敏更喜欢豆浆油条小笼包。
营养丰富的早餐,如同这十年生活,精致而无趣。
逸敏一口一口,一边吃一边默念着数,到二十才咽下去。
许漱石痛风发作,喝了杯温牛奶,便坐在对面看着她。
他们有专门的营养师制定一日三餐,许漱石生怕她吃不够,餐餐都要监督她。
还差一份奶酪才能达到营养标准,可逸敏已经吃得反胃了。
她停下来,恳求地看许漱石:“这块奶酪”
“乖,把它吃掉。”
还没有把“可不可以不吃”说出来,许漱石就急促地拒绝了。
奶酪名叫“僧侣的头”,色泽纯正,经厨师用特殊器具削成了好看的玫瑰花形。
只是再好看的造型也无法激起逸敏的食欲。
“珊珊,你不是小孩子了,应当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奶酪高钙高蛋白,对你很有好处。”
“我希望你好好爱护你自己。”
“安娜,给小姐倒茶!”
逸敏抿抿嘴,望了望许漱石不容反驳的眼和为难的安娜。
“我吃!”她说,然后抓起奶酪就着银椴花茶艰难地完成了任务。
许漱石满意地笑了:“这才乖。回去好好吃饭,女孩子太瘦不健康。”
“好,”逸敏低眉顺目应了一句。
“许峤过两天有空,我让他来一趟,到时候你随他坐家里的飞机回去,也不用和别人挤来挤去,再碰着哪里。”
“不用麻烦他。我自己可以。”逸敏生怕他反悔,特意强调,“真的可以,你相信我。”
要许氏集团现任执行董事接机就已经够恐怖的了,真要十几个小时对着那张冷冰冰的脸,还不如从飞机上跳下去。
正胡乱想着,管家进来说车已经准备妥当。
“行李收拾好了吗?”许漱石问。
他的口气神态尽显和蔼可亲,只是逸敏想起他做的事,一股生冷之气便从心底冒出来。
“收拾好了。”
安娜拿了行李过来,一个芬迪限量版小滚轮箱。
她的东西不多,带上飞机的箱子有将近一半剩余空间。
到了出发时间,许漱石离了轮椅,拄着拐杖颤巍巍送出来。
逸敏搀扶着他,老人花白的头发,皱纹重生的眼角,近在咫尺。
谁能想到商场上冷酷无情杀伐决断的许漱石,竟如此老态龙钟。
院子里,湖光山色尽收眼底,许漱石站定,望着远处闪着银光的雪山,目光冷厉:“我知道你对我当年所做耿耿于怀,甚至在心里恨我,但我坦白告诉你,我并不后悔。”
“小溪本该和我在这里幸福地度过余生,可她却早早死去了。我发过誓,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害她的人。”
许漱石的恨根深蒂固,即便逸敏再陪他十年二十年,也不会有分毫消减。
逸敏不知该心疼自己错付的十年还是心疼眼前这个失去爱人痛苦活着的男人。
“我履行了对你的承诺,让贺向海读完了大学。这是我对他最大的宽容。你回去绝对不可以找他,不能和他再有瓜葛。”
逸敏的手渐渐握紧。
这一切怎么会是贺向海的错?他那时只是一个小孩子。
这个道理就是一个稍微有智力的孩童都懂,只有许漱石不懂。
他不是不懂,他是偏执。
逸敏懒得再争辩了。
许漱石在看着她,观察她的反应,她不能违背他,否则今天就走不了了。
“我不找他。”
许漱石冷硬的脸柔软起来:“好孩子。”
飞机从苏黎世机场起飞,逸敏旁边是升舱来的老太太,抓住逸敏大发感慨:“瑞士风景多美呀,姑娘你也舍不得离开吧?”
逸敏疲惫但很有涵养地点了点头,其实心里毫无波澜。
没有他在身边,纵是天堂也索然无味。
飞机平稳后,逸敏找空乘要了杯水,吞下两片安眠药。
许漱石不允许她吃药,好在疗养院里多的是失眠的人,偷拿几片药很容易。
波音飞机在云层之上穿梭,她的思绪跟着云朵飘得很远很远……
一大片高耸的红豆杉由远及近,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郁郁葱葱的林海里,她一眼认出那一棵,挺拔巍峨,那是贺向海握着她的手一锹一锹培土种下的。
挖坑时,贺向海抡着铁锹,她抱着他脱下来的衣服在边上看着。
“红豆杉在地球上活了250万年,经历了第四纪冰川依然生机勃勃。希望你像这棵树,健康长寿。我就做你脚下的泥土,仰望你,保护你,紧紧地抓住你,永远不撒手。”
他说着,额头上闪着晶莹的汗珠。
她捏着鼻子笑他酸起来要命!
十年光阴,小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挂满了果实,一颗一颗,通体鲜红,玲珑剔透,惹人怜爱。
离红豆杉林不远的山坳里,一大片紫云英灿然盛开,微风吹来,花枝摇曳,与沙沙的树声相映成辉。
向海扔下铁锹,往紫云英花海跑,她大叫:“向海,你做什么?”
贺向海跑的越发快,一眨眼隐没在花海里,没了踪迹。
逸敏急了:“向海,你在哪儿?我害怕。”
贺向海突地从花丛里钻出来,捧着一角蜂巢,蜂巢刚刚割下,蜂蜜绵绵不绝从孔洞里流出来。
“胆小鬼。”他戏谑道,将沾满蜂蜜的手指送到她嘴边,“今年第一口紫云英蜂蜜,尝尝甜不甜。”
逸敏轻轻舔了一口,甘甜绵长,裹着馥郁的花香。
“甜。”她说。
“我再去掰两块。这块都流没了。”
逸敏拉住他:“别。偷偷割爷爷的蜂蜜,他会生气的。”
“给别人当然会生气,给你嘛,老头高兴还来不,谁让你是他最疼的孙媳妇呢。”
贺向海说完,打量着她,一边狭促地笑。
逸敏脸又红又烫,举起拳头要打他:“谁是你媳妇了?”
贺向海笑得更肆意了:“当然是你。吃了我们家蜂蜜就得给我们家做媳妇,你跑不掉的。”
逸敏瞬间变成一只通体鲜红的小龙虾,跺脚叫:“你欺负人。”举起拳头作势锤他,向海边躲边笑。
追追打打,不一会跑进了花丛,贺向海回身,猝不及防在逸敏额上点了一点:“别动,你脸上沾上蜂蜜了。”
她站住,下意识摸摸脸:“啊,在哪儿?”
“在这。”
柔软温热在逸敏额头上卷了一下,她顿时懵了,木然怔在原地,紧接着两片温热就往下撅住了她的唇。
花香弥漫,蓝天在头顶急速旋转,让人晕得利害。
一瞬间,澄澈的天空乌云密布,一场大雨劈头盖脸下起来。
逸敏湿漉漉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山路上,四周昏暗潮湿,无数声音在她耳畔窃窃私语:
“贺向海爸爸被人举报偷卖野生红豆杉,抓到公安局去了。”
“贺向海爷爷急火攻心去世了。”
“贺向海家欠了两千五百万,几十个债主带着菜刀铁棍要去贺家灵堂闹事。”
“这一切都是许漱石干的。因为你。你必须负责。”
她站在许漱石面前,仗着胆子质问他:“是你做的吗?”
许漱石丝毫没有否认,“是我。这是他们应受的惩罚。”
“向海是无辜的。”
许漱石生生捏碎了一只白瓷杯,眼神阴狠可怕:“无辜?他十八年安稳富足的生活是小溪用命换来的,你说他无辜?”
逸敏惊恐地连连后退:“你太可怕了。我不会跟你走。我要和向海在一起。”
她扭身,不顾一切往前跑,在泥泞的山路上摔了好几跤,身上脸上全是污浊的泥水,她顾不上抹脸,晃晃悠悠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跑,心中就一个信念:向海,我来了,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小姐,小姐。”有人轻轻地推她,逸敏睁开眼睛。
是另一侧邻座的男士。
“你哪里不舒服?需要帮忙吗?”
逸敏捏了捏手心,满是汗水,脸上也有水渍未干。
“我没事。对不起,打扰了。”
她欠欠身,起来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重新坐下。
没多久广播通知飞机即将降落在中国嘉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