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晚上十点半，连宵夜的酒酿圆子都吃完了，杨沐桐说要回去。
老太太要留她，“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也不安全，就在家里住一晚嘛？”
她摇头，笑着应道：“我有论文还没写完，想回去再看看材料。”
一说到跟工作有关的事，老太太就不留她了，“那你要注意安全哦，到了给我们发个信息，也不要看到太晚，早点睡，知不知道？”
杨沐桐笑得乖巧，“您也是，晚上看书不要看太晚。”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抓紧时间，趁年轻，多做点成绩出来，不然评先进都没你份。”周悦把一袋子水果递给她，嘱咐道。
杨沐桐继续笑，点点头应好，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一家子都是医生，为这个岗位奉献了大半辈子，有看不完的文献忙不完的工作，所以才会对她要回去看文献写论文的说辞深信不疑。
她笑起来的样子在老太太眼里，就跟小时候是一样的，忍不住拉着她的手，摸了又摸，直叹气，“你呀，就是性子太软了，说好听叫温柔，说难听叫软弱，这样在外头很容易吃亏的，你呀……”
“要是在外面被欺负了，记得回家来说，知道么？”
倒是对她各种不放心起来，生怕她在外头会吃亏，杨沐桐笑笑，嗯了声，没反驳。
但心里同样不以为然，她不觉得自己会吃亏，办公室里利益冲突当然有，但也还不到剧烈的地步，和谐相处的时候更多，谈不上会吃亏。
不过这样的关切倒是难得，杨沐桐也是这几年才享受到，毕竟杨沐梧远在申城，杨微又在学校和医院来回忙学业，能每周回家吃饭的，只有她了。
灰色的车身在夜晚的路灯光下闪过一道锋芒，直奔向黑夜里的远方。
自从正式参加工作后，杨沐桐就从家里搬了出来，独居在在玉景花园一套面积很小的两居室里。
玉景花园是个平均房龄在十七八年左右的老小区，原来是市蔬菜公司的家属区，杨沐桐的这套两居室，就是从一对退休职工老夫妇手上买来的，老两口卖了房，已经去外地投奔儿子了。
房子的使用面积只有五十平米左右，杨沐桐重新装修过，里面看起来还不错，首付加装修花光了她这些年包括小时候的压岁钱在内的所有积蓄，那也只够一小半，剩下的一大半是周悦给的，现在的工资既要生活又要还房贷，过得紧巴巴的。
家里人倒是支持她，毕竟孩子大了总是要独立的。
只老太太不大放心，经常让她回去吃饭，走的时候让秀姨给她收拾点水果和没动过的菜，这样她就能省下来一点钱，就当是贴补她了。
小房子很小，比不上在家住着宽敞，然而对于杨沐桐来说，只有这个小房子是完全属于她的空间，她在这里可以放心地做自己，想坐就坐，想躺就躺，看电影想笑就大声笑，想哭就大声哭，可以不穿内衣不穿拖鞋，实在没时间时甚至可以乱扔衣服，当疯婆子都不必担心会被长辈说教。
她换了家居服，将绑头发的头绳撸下来，随手扔在茶几上，赤着脚去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镇的菠萝啤，然后打开一部韩剧，沉浸在悬疑剧的氛围里。
偶尔嘬一口饮料，多自在，这就是独居的好处，她贪恋这样的放肆。
而明后两天周末，她依旧可以拥有这样的快乐。
在杨沐桐下夜班回杨家的这半天里，陈叶在办公室，一开始是没什么事做的，只能熟悉一下江春来和余湫他们的在床病人，毕竟论起来，这也是他的病人。
看完病人的病历，他说了句：“跟我查一下6、9、12、13和25这几床病人吧。”
江春来和余湫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惊讶，这几个恰好就是目前他们组最复杂的几个病人，陈主任去看了，会怎么样？
也不会怎么样，就是回来以后陈叶让他们调了一下医嘱，有些干脆就换了药，其中有个病人说眼睛不舒服，陈叶让余湫请一个眼科会诊。
余湫一边开会诊一边吐槽：“早上主任大查房怎么不说，现在才说，要是在晚一点，人家都下班了。”
陈叶淡定地应道：“说不定人家是下午才觉得不舒服的呢，病人有需要，我们就满足嘛。”
说完他看一眼李萍萍，低声说道：“你跟我出去一下。”
李萍萍一愣，心里立刻惴惴起来，新老大这是要干嘛呀？
她跟着陈叶进了值班房，看他打开自己的那格柜子，从里面扯出来一个大包裹，递给她。
“……这是？”
“巧克力，从美国带回来的，没什么特产，大家将就吃吃吧。”
他应着话，随手将柜子门关上。
李萍萍笑道：“巧克力就挺好的，谢谢主任！”
说完她提着大包回到办公室，往办公桌上一放，乐呵呵地道：“这是陈主任请大家吃的巧克力，别客气。”
刘翀第一个站起来，过来抓了两颗，仔细看看包装，“哟，全是英文啊，不是国产的吧？”
“陈主任说是从美国带回来的。”李萍萍笑着应道。
“啧啧啧，不错不错。”刘翀一边啧声，一边抓巧克力塞给坐旁边的学生，“吃啊，不用跟你们陈老师客气，人家有钱着呢。”
接着他说起第一次跟陈叶见面的事，“那时候我们都在青协，有次组织义诊活动，要拍照，会长问谁有相机，他说他有，会长就让他拿过来用一下，拍几张照片，我们都以为是那种数码相机你们知道吧，结果这人带来一个尼康的单反，贼专业那种，一查价格，上万的，一问才知道，这还不是他唯一一个单反。”
“有句话说单反穷三代你们知道吧，这家伙玩单反的，你们就说他有没有钱吧。”
陈叶靠在门边剥巧克力纸，听了哭笑不得，“我已经很久不玩摄影了，也没有很费钱，师兄你不要给我瞎宣传了。”
当初学摄影，是为了给杨沐桐多拍点照，后来没机会了，他也就懒得继续玩了。
刘翀啧一声，“怎么就瞎宣传，以后咱们科室有什么需要拍照的，还得你上，知道么？就从下周一的科室讲课开始吧，好好拍，到时候要写美篇的。”
大家顿时就笑起来，陈叶觉得头疼，美篇是什么辣鸡玩意儿，怎么去哪儿都避不开？
吃了几颗巧克力，护士过来问谁请了妇产科会诊，医生过来了，一个同事立刻就拿着病历夹起身出去，陈叶的耳朵动了动。
妇产科医生会诊结束，过来办公室写会诊意见，闻到满屋子的巧克力甜香，哟了声，“你们下午茶吃巧克力啊？”
李萍萍他们就说是陈主任送的，陈叶就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吃个意思，还有很多，谭医生拿一些回科室分给大家吧？”
说着又叫江春来带的一个学生：“小林，找个袋子，给谭医生装点巧克力。”
谭敏一开始还拒绝，这时候也笑着道：“那就谢谢陈医生了，没想到来会诊还有这好事，我这是连吃带拿啊。”
陈叶笑眯眯的，“不用客气。”
说着又叫小林多装点，大家都说他大方，他就笑笑，也没解释，只是看着袋子，暗暗寻思，这么多，杨沐桐总该能吃到一两颗的吧？
虽然分手是她说的，他想了这么多年都没想明白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他都做好暗度陈仓的准备了，结果还没说人家就撂挑子了。但他总归还是惦记着她的，记得她爱吃巧克力，知道她不及时吃饭会不舒服。
——他还不知道人家早就下夜班回去了。
陈叶正式开张，是在临近下午下班的时候，刘翀接的急诊科电话，让他去看，还美名其曰：“帮你开张大吉，不用谢，我就是这么好人。”
“你怎么不等我下班要走的时候才帮我？”陈叶无语地白他一眼，站起身摸摸口袋里的听诊器，这才去了急诊。
陈叶原本以为是个普通的脑梗患者，结果去到急诊，才发现并非如此。
不进不普通，还棘手得很。
“患者来的时候就已经出现意识障碍，这是血气分析的结果。”急诊科同事递给他几张检查结果，然后带他去看病人。
病人五十岁，体态丰腴，脸色蜡黄，躺在抢救室的病床上不省人事，陈叶过去查看了一下她的情况，发现她的口腔里有大量的白色豆腐渣样物质。
“这是什么？”他有些奇怪地问道。
急诊科同事回答道：“已经取样送检了，结果还没出来。”
陈叶点点头，又问：“ct做了吗，有没有脑出血？家属来了吗？”
“家属在外面。”急诊科同事点点头，告诉他，“ct做了，有新发的梗死灶。”
陈叶便提出要看看影像学检查结果，和急诊科同事一起去了办公室，看完片子，他留下会诊意见，然后多问了一句：“诱因是什么？”
同事叹口气，“减肥药，她吃了一款叫闪电瘦的减肥药，说是网上很火的，吃了一个月，就这样了。”
陈叶一愣，“……闪电瘦？”
同事点头，“里面的有效成分是西布曲明。”
他这么一说，陈叶就恍然大悟了，西布曲明这个药物成分，一开始其实是用于治疗抑郁症的，就像西地那非起初是用于治疗心血管疾病却意外发现对男性勃/起功能障碍有效一样，人们发现西布曲明可以明显减轻体重，于是将它用在减肥药上，一度非常火爆。
但西布曲明作为减肥药的副作用相当明显，会给人的中枢神经、心脑血管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轻者头痛、口干、恶心、失眠，重者心梗、脑卒中、意识障碍，甚至危机生命。
今天急诊收的这个病人，就是属于后者。
陈叶叹口气，摇摇头，“还闪电瘦呢，闪电没命，骨灰够轻了这回。”
抢救室外响起一阵哭声，急诊科同事说是那个病人的儿子和女儿。
陈叶回到办公室，刘翀问他病人要不要收上来，他摇摇头，大概说了一下情况，听说是吃减肥药吃出来的意识障碍，大家顿时哑然。
末了余湫感慨一句：“美丽的代价啊，我还是少吃几颗巧克力吧，省得长胖了惦记着怎么减肥。”
陈叶失笑，又想到杨沐桐小时候，她胖乎乎的，也说过要减肥，可是后来也没减，青春期发育一抽条，她就瘦了下来。
傍晚下班，回到小区时天色还没完全暗，休闲区里有小孩儿在玩游戏，他看见一个小女孩抱着棕色的小熊站在一旁，专心地看着在玩捉迷藏的小伙伴。
忍不住走了过去，在旁边的长凳上坐下，问她：“你怎么不去玩啊？”
小姑娘扭头看了他一眼，咧嘴笑笑，“捉迷藏被抓到的要出局，下一局才可以继续加入哟。”
原来是这样，陈叶不禁笑起来，“这样啊，叔叔不懂，谢谢你啊。”
“没关系。”小姑娘笑嘻嘻地应道，然后回头继续看小伙伴玩到哪里了。
陈叶看着她扎着的两个羊角辫，忽然间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杨沐桐时的情景。
那一年他才七岁，随着工作调动的父母迁回容城，在爷爷家门口见到一个看着别人玩游戏默默羡慕的小丫头。
小丫头四五岁上下，胖乎乎的，白面团子一样，五官精致得像洋娃娃。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杨家最不受重视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