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承诺之日（2）
老人下葬于阴雨连绵的四月。
陆纡去世的时候是七十二岁，放到现在来看算不上长寿，但是由于老人已经缠绵病榻好几年了，大家对他去世的消息几乎是感到毫不意外。
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提着礼物上门，巴结陆氏一族的新任家主——陆逊。
葬礼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恶心的阿谀奉承和贪欲。乔婉远远地看着被人围着一刻都不能休息的陆逊，有好几次她都感觉到陆逊要坚持不下去了，但这个年轻人只是用得体的礼节和笑容回绝了他人虚伪的好意。
到场的宾客大多数都是圈子里有一定地位的哨兵向导以及g市的社会名流、名媛公子，就连素来与陆逊交好的朱然都没有被邀请参加这场葬礼，乔婉很好奇自己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后辈为什么会有资格收到邀请函？
抱有这种疑问的还不止乔婉一人。
因为孙权因为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孙尚香要避嫌自然也不能露面，所以最后代表吴塔送来慰问的是张昭。
张昭看见乔婉的那一瞬间，脸色都变了，只是碍于大家都是陆逊请来的客人，不好意思当场发作。张昭虽然还没到知天命的年纪，但也听多了痴男怨女、孤哨寡向的桃色故事，加之想起之前在塔里经常能见到陆逊乔婉两人一起吃饭，浮想联翩之下不由得感觉到一阵心梗。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赶着巧儿地往腥风血雨里钻呢？
如果让乔婉知道张昭的心理活动，估计会哭笑不得。但她现在正在为别的事情而忙碌，暂时无法顾及他人的想法。
关于这幢神秘而又熟悉的别墅，乔婉心里装着太多的疑惑。
她一边在一楼大厅举着高脚杯的香槟装作无所事事闲逛的客人，一边细细打量着屋内各式各样的家具摆件。
结果乔婉越看越觉惊心，这别墅不仅外观与自己的精神图景一样，而且里面的装潢也完全相同，尤其是一楼平台上的钢琴，甚至连金属铭牌都一模一样。如果是复刻，那还原度也未免太高了一点吧。
而且屋主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乔婉站在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看着楼上黑洞洞的空间，只觉得心里惴惴不安，恐慌没由来地冒上心头。
“乔小姐，少爷在二楼的书房等你。”管家的声音打断了乔婉的思考。
嗯他什么时候上去的乔婉愣了一下，往窗外的花园望去，果然已经看不见陆逊的身影。
乔婉露出一个客套的微笑，对管家点了点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
“乔小姐，无论过去如何都已经过去了，希望你能一直往前看，别回头也别记恨任何人，当时的大家都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
乔婉闻言怔住了，问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管家却只是沉默，没有再开口说别的内容。
陆逊站在二楼的走道上，近乎面无表情，只有眼下的青白明晃晃地将他的疲惫暴露无遗。他见到乔婉来了，才勉强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准备好了吗？”陆逊问。
“准备好什么？”乔婉反问。
“准备好知道过去的真相，准备好打开尘封的往事。”
乔婉摇了摇头：“如果我不想知道呢？我害怕……”但她没有再说下去了，她抬头看见了陆逊溢满悲哀的双眸。乔婉不止在一个人的眼里看见过这种悲哀，失去至亲，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好奇怪，这是乔婉的第一反应。
为什么人人都需要她呢？为什么人人都在阻止她的离开呢？难道只有她一个人觉得被需要其实并不快乐吗？
“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真相。”陆逊说得很慢，但是却那么恳切，“我也想你知道真相，姐姐。”
一如小时候的他，总是仰着脸露出蕴含着淡淡忧伤的双眸，乔婉也一如小时候的自己，只能缄默着接受。
书房与二楼的会客厅只隔一堵墙，门正对着的山水屏风之后是小茶室。书房不大不小，也就五十平方米左右，满满当当的三个大书柜占据了三面墙，红木书桌上水仙花立在瓷瓶里兀自开放，馨香满室。
古典音响里传来悠悠的巴赫g弦叹咏调，乔婉再仔细一听，音乐之下是小女孩痛苦而又囫囵的抽泣声。
乔婉脸上的表情都变了，反射性往后退了一步，陆逊迅速抓住了她的臂弯。
“别走。”
乔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嘴唇也瞬间失了血色：“别拉我……别拉我……”
“姐姐别怕，都已经过去了。”陆逊的手坚定有力地扶着瘫软的乔婉，“不要逃避，让我们一起来面对这一切吧。”
“我不想……”乔婉脸色一片惨白，声音因呼吸的起伏不定而变得支离破碎，“我害怕……我不想回去……我不要回去……”
“姐姐，都已经过去了。真的，你看看我，都已经过去了。”陆逊扶着她的肩膀，执意地不肯让她离开，“你和我都必须要面对这一切。”
乔婉的额头上不断有大颗的汗珠冒出，她抬眸哀求道：“等一等，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如果我们不直面过去，那么我们就永远不能开始新生活，永远不能从阴影里走出来。”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面对？”乔婉的声音隐约带着哭腔，“为什么我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次又一次的……
泪光之中，她恍惚看见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坐在椅子上任由老者摆弄，冰冷的像鲜血一样的药剂不断灌入小女孩的口鼻，然后是一连串的咳嗽声和干呕声。
乔婉也跟着一起干呕，血腥味漫上喉咙。乔婉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拽着她的脚踝把她拖回到苦涩的药水中，呛得她躯体连同灵魂一起四分五裂。
是“迷失”，也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陆逊连忙把乔婉从幻想里捞起来，驯鹿也从虚空漩涡里一跃而出，像保护神一般四蹄振奋、昂首抵御萎靡情绪的入侵。
一个向导愿意冒着被拖入深渊的风险去救另一个迷失中的向导，这已经足够说明在陆逊心里这是一段多么重要的关系。
有了陆逊的精神安抚，乔婉终于勉强打起精神，被搀扶着坐到之前小女孩坐过的椅子上，强撑着听陆逊讲起他和她童年往事。
这是一段关于江东古老向导家族的秘闻。
老族长为了复兴，不惜付出寿命的代价欺骗神明，抽骨换血，将未来的家主、自己的幼孙改造成黑暗哨兵的绑定向导。但是术法已经多年无人尝试，除了要付出代价以外，还有失败的风险，老族长害怕殃及孙子的安危，于是偷偷从族里领养了一个孤儿来充当试验品。
虽然试验品的性命无关紧要，但试验品的存在却不能被人知晓。所以老族长把试验品关在家里整整六年，不许她踏出家门一步，也不许她和任何来家里的人来往。
直到有一天，试验品从别墅里逃了出去，从此再没有人见到过她。
而这个老族长就是陆纡，他从族里带回来的试验品就是乔婉。
伴随着轻描淡写的语句一句句抛出，乔婉也逐渐回想起了童年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图穷匕首见，当加上在记忆的限制被一层一层去掉的时候，最后被埋在心底的抽泣声还是像冰锥一样狠狠刺痛了乔婉的心。
只是现在冰随时间融化消失了，伤口却迟迟不见愈合。
“这是你的精神图景吗？”乔婉侧过头问他。
“是。”陆逊苦笑着回答。
“看来你也没有走出阴影。”乔婉把头靠在座椅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她得到了陆逊无奈的叹息。
“或许我该感谢你，因为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和孙策相遇。”乔婉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或许我也不该感谢你，因为如果不是我，孙策也不会死。”
如果她坚持要跟孙策一起出任务，如果那天她没有生病，如果和孙策绝对适配的不是她，如果……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是不是一切都会好一点？
陆逊艰涩地挤出几个字安慰她：“这不是你的错。”
乔婉睁开眼睛，倒映出陆逊身影的双眸却不带任何情感，像是嵌在漂亮洋娃娃眼眶里的两块玻璃。
“你猜我知不知道，这其实不是我的错呢？”
无论知道与否，都没有办法让她从痛苦中挣扎出来。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姐姐。”陆逊干巴巴地说，“陆家现在是我当家，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只要你想，我现在就可以跟所有人宣布你和我的关系，没有人敢反对你。”
“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也不是你想说的。”乔婉坐在椅子上仰视他，但陆逊却分明地感觉到了自上而下的怜悯。
“你想要什么呢？陆逊。”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博尔赫斯的回答是：“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姐姐，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