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北地哀歌
北方的冬天来得更早一些,在某一个破晓的黎明,萧瑟、寒冷的气息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笼罩大地。大风把路边的树木吹得哗哗作响,有先见之明的鸟儿早已无影无踪,往温暖的南方城市飞去。
深夜十点,荀彧裹着深色风衣匆匆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冷冽的寒风吹得他脸生疼,有翻飞的雪花片停留在他的发梢又倏而融化消失不见。他轻车熟路地来到某个小区的居民楼前,上到五楼刷卡进门。
屋子里暖烘烘的,荀彧把风衣脱下,却找不到挂衣物的墙钩,只好搭在臂弯里。
客厅很空旷,甚至连一张茶几、一张沙发都没有,唯一称得上是家电的也只有头顶上孜孜不倦放射光芒的吊灯。可能是因为屋主怕冷,客厅铺了一张柔软厚实的羊毛毯子,把每一个角落都遮得严严实实。但是这位屋主明显并不爱护这张价值不菲的羊毛毯,毯子上面随意放着几瓶东倒西歪的啤酒罐,也不知道喝完了没有,还有几个外卖的快餐盒,看起来像是装过炸鸡、烧烤之类的食物,以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十来个全是英文使用说明的白色药瓶子、一张用来盖的空调被。
乍一看上去,似乎房主把他的起居饮食都放在了这张毯子上进行。
荀彧皱了皱眉头,从门口储物柜里翻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把这些餐饮垃圾全都收拾到塑料袋里头。他每捡起一个垃圾,看到底下露出的或红、或黄、或黑的可疑污渍时,他的眉头就更紧锁一分。
他把装满垃圾的袋子丢到门口,准备离开的时候一并带走,又把散落的书一本一本垒在一边,药一瓶一瓶地捡起来放在书本旁边,空调被叠好放在书上面,收拾出一片干净区域坐下来等屋主出现。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半个小时过后依旧没有人出来。荀彧翻开手机看郭嘉发给他的最后一条信息——“我要先去洗个澡,你要过来就随时过来都可以。”而浴室里亮着的灯也证明郭嘉所言非虚。
想到郭嘉有因为低血糖晕倒在浴室的前科,荀彧忍不住起身去敲浴室的门。意料之外的并没有人回应,甚至连水声都没有。荀彧隔着门提高了音量喊人,但是依旧没有人回复他。
他脸色一凛,按下金属把手直接把门打开了。郭嘉就这一点好,在家里从来不会反锁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方便别人来抢救,不耽误时间。
结果一进去就看到郭嘉光溜溜地泡在浴缸里,手里还拿着一罐啤酒,迷茫地抬头看着他。荀彧面不改色:“我看洗了那么久,还以为你晕倒在里面了。”
郭嘉眯起眼睛,费力地辨认着荀彧的唇形:“这不是洗澡没戴助听器吗?没听见你叫我。”
“行了,别泡太久,对身体不好。”荀彧临走前不经意瞥了一眼郭嘉瘦骨嶙峋的身材,感觉眼前的向导最近似乎又瘦了不少,“洗完就快点出来吧,我在外面等你。”
荀彧的猜测是正确的,尤其是当他看到郭嘉穿着着浴袍衣衫不整地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幸亏屋里装了暖气,就算是只穿单衣、赤脚踩在毛毯上也不觉得冷。郭嘉懒得吹头发,湿漉漉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他斜着眼睛看荀彧:“你想喝什么?”
荀彧回答:“你在问我之前应该先去看看冰箱有什么?”
“啤酒,啤酒,还有啤酒。”
“请问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吗?”荀彧问。
郭嘉冰蓝色的眼睛毫无遮掩地闪烁着:“当然是品牌不同,口感不同啦。”
荀彧摆摆手:“算了,我也不爱喝酒——”
荀彧神一般地预感到了郭嘉接下来要说的话,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不爱喝酒的人偏偏又酒量最好,真是浪费。”
“行了,你先去把头发吹一吹。”荀彧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长身跪坐在羊毛毯上,“然后我们再来聊聊你南下的事情。”
郭嘉知道荀彧说出口的话一般没有回旋的余地,也不想在这种不重要的事情上逆他心意,慢吞吞地溜回浴室里吹头发了。过了一会儿,头发蓬松柔软的郭嘉在荀彧面前坐下了,一条腿支着一条腿曲着,浴袍大剌剌地敞开着。
“注意你的形象。”荀彧轻咳一声,面上浮起淡淡的绯色。
“这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吗?而且我又不是没有穿。”
“坐要有坐相。”
郭嘉随性地把浴袍往里一扯,将就着挡住了男性的关键部位,一双适合调情的蓝眼睛看着荀彧笑着说:“行啦,文若你别念叨了,说正事吧。”
荀彧也不想跟他绕弯子,直接进入正题:“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南下?”
“因为如果我告诉你了,你就不会同意我去了。你不同意我去,老曹就也不同意我去了。所以我就没有告诉你。”
“主公又不知道你的身体情况,你就这样骗他跟你一起胡来?”
“哎呀,文若别说这些东西。”郭嘉的眼睛蓝得一如雨后洗净的天空,“不然我就后悔和你说我身体情况的事了。我是让你帮我,没有让你拦着我。”
“我怎么能不拦着你。”荀彧扶额,“你确定不和主公说这件事吗?”
“我确定。”郭嘉说。
“那你说说你在南边发现了什么吧。”荀彧问。
“我——”郭嘉有意拖长了音调,“我发现南边风景独好,气候宜人,正好适合过冬。”
“你不想告诉我吗?”
“我没有不想告诉你,是本来就没有发现什么。我们是去南方度假的,又不是去出任务,能发现什么东西啊?”郭嘉眼睛也不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行吧。”荀彧站起身来,“现在也很晚了……”
郭嘉抢白道:“你该回去睡觉了,我给你叫个车。”
“怎么?你不欢迎我在这里睡?”荀彧说,“你这个房子还是我给你买的。”
“没有没有,我这不是怕你不习惯嘛。”
荀彧把风衣穿上,又看了他一眼:“我过几天再来看你,郭奉孝你最好不是有别的事情瞒我。”
郭嘉把荀彧送到门口,乖乖地挥手道别:“再见,文若。”
随着门落锁的声音,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从郭嘉那熄灯的卧室里走了出来。这人不是别的谁,正是当时和郭嘉一起南下的华佗。
华佗冷淡地看着荀彧离去的方向,问道:“你怎么不和他说说你在南边的发现?”
“这不是人都快死了,不想破坏我在他心里的完美形象嘛。”郭嘉咂嘴。
华佗又追问:“你很在意他对你的看法吗?”
“当然,他可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们毕竟一起长大的。”郭嘉说着说着就咳了起来。这一咳好像就停不下来似的,郭嘉对华佗比了一个抱歉的手势,背过身去咳嗽。华佗看他咳得蜷起身的样子,去给他接了一杯温水,说起来他这热水壶还是他过来看郭嘉的时候顺手买的。
他拍着郭嘉弓起来的背,冷峻的脸色有所缓和:“你啊,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和曹操说吧。”
“我不要……”郭嘉从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抬起头来,“我才不需要他的怜悯。”
到了年底,事情逐渐变得多了起来,荀彧这边忙得脚不沾地,那边又要抽出空来给郭嘉做饭,照顾他的一日三餐。荀彧是一个对自己生活质量要求很高的人,很少光顾魏塔的食堂,平时都是自己带午餐便当,晚上回家再解决晚餐。
现在为了方便,就是直接把买好的食材放到郭嘉家里,开火也是在他家里开火,荀彧则是监督着郭嘉吃完了饭才开车回塔里工作。
尽管有了荀彧的照顾,三餐规律了,按时吃药了,郭嘉的体重还是一天天飞速地往下掉,嘴里吃进去的肉都补不上掉的肉。就像是折了根的花草,在凛冽的寒风中逐渐失去了光泽;又像是夜里的流萤,再怎么挽留,也只有一夏的光亮。
郭嘉的生命力在一点一点地流失。
中间郭嘉也来过吴塔一趟。他穿着宽大的白色羽绒服,摇摇晃晃,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个套着大棉被的青竹竿子。
郭嘉站在雪地里喊荀彧的名字。起初荀彧没有听到,还是旁边站着的张辽推了他小臂一下,他从窗外往楼下看才反应过来是谁在叫他。荀彧快步下楼,走过去,心疼地看着郭嘉因为严寒而变得红扑扑的脸蛋,问道:“你怎么不进去找我?冷吗?”
郭嘉摇摇头,虚弱地笑了一下:“我只是出来吃午饭的时候路过了塔,所以就随便进来看看。”
“你中午吃了什么?”
“炸鸡。”
荀彧很想生气,但是看着郭嘉瘦到没肉的脸颊还是不忍心责怪他,语气放软像是在哄一个顽皮的小孩:“不是说好在病好之前不吃炸鸡烧烤的吗?”
“我也给你带了一点。”郭嘉递给他一袋打包好的炸鸡,但是还没等荀彧接过,他的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低下头微长的刘海软软地覆住前额,语气有点失望,“哎呀,已经冷掉了。算了吧,不要了,我再给你点一些别的吧。”
“没事的。冷了也可以吃。”荀彧用手指勾住塑料袋的提手,固执地不肯松开,“你给我吧,我把它吃了。”
郭嘉如蓝水晶般的眸子一眨不眨:“你还记得小的时候我给你带的甜糕吗?”
荀彧迟疑地说:“我记得……”他比郭嘉大四岁,自然比郭嘉更早几年进入小学,而且读的还是那种封闭式管理的贵族学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在第一个他放学回家的周末,荀彧远远地就看到了小郭嘉蹲在小区门口的公路边上等他。小孩黑乎乎的小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甜糕,递给荀彧:“哥哥,这是我特意留给你吃的。”荀彧向来喜爱这个弟弟,不疑有他,直接就吃下了。
“后来你拉了几天的肚子来着?”郭嘉自嘲地笑了一声,“现在还不长记性吗?过了时间的食物就不要再吃了。”他的后半句还没有说出口——留不住的人就不要留了。
“这不一样。”荀彧固执地说。
“这一样的。”
“你们两个向导站在冰天雪地干嘛呢?不嫌冷吗?”说话的是魏塔真正的领导人,曹操。他刚从大门外走进来,黑色的大麾上粘着数不清的晶莹雪花片,有些已经融化,水渍晕开深色的一块儿。
他看了一眼两个向导手里的炸鸡,先入为主地认为这就是导致他们吵架的罪魁祸首,乐呵呵地说:“要是文若你真的想吃炸鸡,我给你点一份让他们送到办公室里来就是。反正别站在这里等了,我们快进去吧。就算你们不嫌冷,我还嫌冷呢。”
说完,他就不再逗留,抬腿往办公大楼的方向走。
“算了,不用。我不是这个意思。”荀彧无奈地拒绝了曹操的好意,也跟着一起进去了。郭嘉倒是没有动,还站在雪地里,含笑看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
曹操走了一段又停住了,荀彧也跟着停了下来。曹操倒回去,站到郭嘉跟前,细细地打量着这位更为年轻的向导:“好久没见你,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