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黑暗泥沼
又来到了这片黑压压的山林。
乔婉立足环视,四周全是参天的树木,她站在唯一空旷的杂草地上,就像是站在古罗马斗兽场的中心,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凶残的野兽从树木的阴影里窜出来,咬破她的喉咙撕扯她的身躯,将她变成七零八碎的肉块。
行刑场,乔婉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个词,这是特地为她准备好的行刑场。
往远处看,夕阳被连绵的丘陵遮挡,只留下灰暗的光斑,穿过交叠的树冠突兀地出现在枯黄的草地上,就像是行将就木的老年人躯体上暴露出来的大片绵絮状白斑。随着时间推移,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她警戒地弓起慢慢往后倒着走,试图原路返回走出这片山林,踩碎枯树枝的声音在她脚边不断响起,又在耳边放大,混着紧促的呼吸声,如鼓作响的心跳,交织成一首死亡交响曲。
林间光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一点碾灭,乔婉意识到了不对劲,也不想再坐以待毙,反身直接跑。往哪里跑?向光亮的地方跑。但是人怎么追得上太阳,黑夜终究是无可避免地降临了,细长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仿佛本来就是黑暗的一部分。
山林里看不见任何的灯光,伸手不见五指,乔婉听到了不知道从哪个隐秘的角落里传来的潺潺水声,接着是几声凄厉的鸟叫,她试探性地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水声、鸟叫声、虫鸣声都消失不见了,山林里安静得可怕。
来不及了……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乔婉停步,她能感觉到黑暗中有蛰伏的魔物正在苏醒,挟着恐怖的杀意向她迫近。她突然感觉自己可能出不了这个森林了。
破风声陡然出现在脑后,乔婉反射性扭头,那是一团比夜的颜色更深的黑雾——异鬼。她想跑,却根本挪不动腿,极度恐慌之下双腿已经不听使唤。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五只异鬼呼啸着一齐朝她扑过来,下一瞬间所有的感官信息都被熄灭了,无边的黑暗和寂静犹如潮水将她淹没。
她伏在地上,汗水顺着下颔一滴滴往下砸。
只能到这里了吗?
救救我……没有人能听到……救救我……没有人伸出手……
她,终于沉入漆黑的湖底。
“啪。”
宿舍的灯光忽然亮起,刺眼得让乔婉几乎要流泪,穿着条纹睡衣的辛夷站在门口,手还放在灯开关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乔婉床铺的方向。
“你起来——”
“乔婉你起来——”
她的声音太平静,一如这凉薄的夜色。
乔婉挣扎着坐起身子,眼神涣散失了焦点,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撑着床的手微微颤抖,耳边还是烦人的嗡鸣声,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等待沉睡的五感慢慢地从梦魇中复苏。
“这已经是这周第二次了。”辛夷看着她,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以前一两个月才有一次的症状,现在单是这一周就两次了。自从回到吴塔,你做噩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可能是熟悉的环境让我想起了不好的事情,等到习惯了就好了吧。”
她刚经历了一场死亡,口吻轻飘飘,像是脆弱的花朵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但是距离太远,风能够到,雨能够到,偏偏人却救不到。
“这才多久,你何苦要让自己这么难受——”
乔婉低着头,无助的眼神让人看得心碎。
辛夷一时间说不出别的话来,半晌才憋出一句:“你病了,真的该去看医生了。\"
又来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语,乔婉松手仰面倒在床上,一动不动,从辛夷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见胸脯激烈地起伏着:“别担心我,在完成计划之前,我绝对不会死的。\"
“你明明知道的,我想听的不是这个。”辛夷微微皱眉。
“可是我能给你保证的也只有这个了。”
辛夷沉默了一会儿,啪嗒啪嗒的拖鞋声一直拐进卫生间又出来,从床铺铁栏杆的空隙处给她递上去一条湿毛巾:“先把眼泪擦擦再睡吧。”
乔婉伸手一抹,这才发现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全是生理性的泪水,而且还有新的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流出,顺着脸颊落在枕头上晕开,成了深深浅浅的颜色。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她在难过,心里空落落,像被人用刀剐去一片。
作为一名向导,她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没有办法停止哭泣。
她没有接过辛夷的毛巾,将手挡在眼前遮住一双流泪的眼:“你关灯吧。”
辛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乔婉内里温柔,可是固执起来,任谁都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灯光熄灭,宿舍重新回到黑暗,呼吸归于平静,乔婉躺在狭窄的床上睁着眼,直至天光降临。
鲁肃的回复来得比想象中快,老方的记忆确实被于吉动过手脚了。
他把乔婉约出来,和女生细细说明自己探索记忆的发现。
于吉对老方的记忆删删改改,留下了他是许贡剩下的三个手下之一的身份认知,删去了他成为叛徒,背地里为于吉提供消息,提前将一切告知;留下了快意恩仇、忠心耿耿的为许贡复仇,删去了带领同伴成为诱饵以换取进入黄巾的资格。最后呈现在所有人,包括老方自己面前的他是一个忠诚的、正直的、清白的形象,从来都没有背叛,更不存在交易。
果然是将谎言进行到底,最后连自己也蒙在鼓里。
乔婉轻轻拨弄着杯子里的吸管,含混地说:“挺有意思的。”
鲁肃瞥了她一眼,平平道:“更有意思的还在后头。”
不仅如此,于吉还把老方从一个无神论者改造成了一个忠实的道教徒,生活中处处以清规戒律要求自己。其实仔细推敲下来就会发现信仰来得毫无根源,如同凭空出现。于吉精心设计这个环节只是为了让他在每个月的固定时间出现在一个固定地点,成为于吉的望风人,或者说是保险丝,一旦老方这根保险丝熔断了,没有按时出现了,他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暴露,需要进行下一步处理。
幸运的是于吉定下的见面时间并不远,本周的周末刚好就是约定中提到的“每个月的第一个周末”。鲁肃那边明确地表明了,在拿到证据之前吴塔还不能大张旗鼓进行抓捕行动,但是乔婉明显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她有她自己的方法。
而吴塔的临时负责人,孙权,依旧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乔婉的行动。
九月六号一大早,乔婉就带着辛夷坐上了g市到s市的飞机。
对于辛夷来讲,她倒是不在意这趟旅行,反正飞机票的钱有乔婉出,她只需要好好地当好保镖角色就可以了。这是很早以前就说定了的买卖,出卖劳动力换一个长期的精神疏导,各取所需也不算亏本。
但是辛夷还赌着气,宁可一直盯着舷窗外的风景,也不愿意扭头和乔婉说一句话。乔婉摸着自己的手臂,问空姐要来一张毯子,盖在腿上装作闭目养神的模样。
浅浅阖着的眼皮下,乔婉恐慌地想到那天晚上她或许不该把话说得这么过,她或许又一次把事情搞砸了。
两个半小时后,乔婉和辛夷终于站在了s市的土地上。红尘一角,纸醉金迷,也流光溢彩。
她们去的这所道观是一座有上下两层的四合院式楼房,地处繁华市区,有着将近一百五十年的历史,往来香客络绎不绝,十分热闹。不得不说,于吉把接头的地点选在这座道观还是有他的高明之处的。
已经提前给五感做了屏障的辛夷感觉良好,戴着墨镜和草编的遮阳帽混在人群中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香客。她站在祖师殿门口,听着导游姑娘拿着扩音器讲解殿中神坛上供奉着的张天师、许天师两尊鎏金铜像的由来及其背后典故。辛夷仰头看,这些神铸都仪态端庄,面容和蔼,手持法器不偏不倚地目视前方,法相威严。
一旁的乔婉则没办法放松,她很紧张激动,她感觉身体里每一根血管都格外炙热,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喊着“抓住他,他就是杀害你哨兵的凶手”。这对于向导而言,其实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因为他们需要时刻保持心情的平和来避免被卷入情绪的洪流,否则就会无法分辨什么是幻想、什么是现实,最后永远地被困在自己创造出来的精神图景里,无法脱身。
在向导手册里,有一个专门的名词来描述这个现象——“迷失”,它和哨兵的“狂暴”、被异鬼袭击之后出现的“死寂”一起被称为是哨兵向导的三大杀手。
但是乔婉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她调动能力将五感放大到极限,留心观察着道观里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在长久的搜索之后,她终于锁定到了一个可疑人物——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