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回家
云杉回到客堂里,收拾起上京的行李来,一旁卧在围子榻里的长松,被他踢里哐啷的动作吵醒,问道:“你做什么?”
“乔国公府出事了,云娘子没了。”云杉手上动作不停,没空多解释,将方才那封信递给了长松。
长松接过一看,断了三指的右手抽搐起来,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终究,这桩旧事还是被翻出来了。
还害得这么多人丧了命。
他自嘲道:“这乘气汤,便像是诅咒一般。谁挨上都不得善终。”
信上并未提及故太后患病一事的首尾,因而云杉并不知他这位天才师兄何故这般讽刺自己,于是停下手中动作,宽慰道:“谁不得善终?你说你那徒弟方嬷嬷,她那是活该。你这碗乘气汤不知救了养济堂多少性命呢,这是无量功德。”
无量功德?
长松哑然失笑。
半晌他才对师弟道:“你此回上京,除了好好治疗世子,能否帮我再做两件事?”
云杉颔首:“自然,师兄直说便是。”
“一是暗中帮我查查,当年在药师寺与我相熟的香药局女官,沈氏还有她的家人可受到牵连?二是,替我告知官家,请他革除我药师寺主持的职位,此后,我愿代替世子好好经营养济堂,推进各府州疯病院的设立。”
云杉愣怔了一下,追问道:“师兄你这又是何苦?时家的事,与你又有何相干?”
“你去了圣京,自会明白。”长松摆了摆手,道,“快些上路,莫叫世子等得急了。”
说完,他便抱起地上晾晒的草药,往药房里去鼓捣起来了。
云杉知晓他这师兄,倔和尚一个,决定了的事轻易不会改变,也不好再劝,背上包袱,去寻时旬了。
……
报恩寺山门外,时旬已然高高骑在马上,绣着绿孔雀的眉勒,终于去到了该去的地方,被他系在了眉间,风一吹,高高地飘扬。
他凤眼微微低垂,看向马下模糊的人影,“法师,你随云家人乘坐后面的那辆马车,在后头跟着便是,我骑马回去,这样快些。”
云杉有些担忧道:“可世子的眼睛,尚还不能视物,如此快马疾驰,恐怕……”
时旬俯下身拍了拍身下这匹照夜玉狮子马的马腹,“法师不必担心我,老马识途,不会带丢了我的。”
他顿了顿,有些可惜道:“只是,恐怕这一趟下来,他这条老命要保不住了。”
说罢,他双腿夹了夹马腹,闪电般冲了出去。
云杉双手合十,朝他远去的方向缓缓道了声“阿弥陀佛”,转身上了身后的马车……
时旬这一路,策马在官道上狂奔,昼夜不歇,终是在云娘子出殡前一日,到了圣京城。
几个城门吏见他并不下马接受查验,举了刀纷纷围了过来。
老马不胜其烦,撂了橛子,狠狠踹了他们几脚。
时旬颤抖着干涸到起皮的嘴唇,吐出一句:“给老子滚。”
为首的城门吏这才看清,这头发乱蓬蓬、脸色黑青、浑身找不出一点干净地方的瘦削男子,竟是回京奔丧的时世子。
不对,如今是时小公爷了。
他们眼里尽是同情,再不敢拦着,由那一群一拐、满身伤痕的老马,将摇摇欲坠的少年往家的方向驼去……
照夜玉狮子马哀哀的呜鸣声飘入国公府前的祭棚里。
柳令月提着笔在治丧名单上写画的手顿了顿,旋即扒开吊唁的人群,冲了出来。
眼前的少年疲惫地趴在马上,大口喘着粗气。
一双略有些失神的凤眼四下逡巡着,终于在她身上停住。
“阿月,我回来了。”他咧了咧唇,艰难地开口,“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柳令月紧张地咽了咽。
他终于回来了。
可她却不敢上前去面对他,只呆呆站在原地。
“阿哥。”身后一身重孝的时有韵却扑了过去,一边搀扶时旬起来,一边嚎啕大哭道,“阿哥,你可千万要好好的,我以后只有你和阿嫂了。”
柳令月抽了抽鼻子,转过身,嘱咐一旁的仆人,“将小公爷扶进去,明日有的忙,他需要好生休整休整。”
仆人应下。
柳令月便径直往府里走去。
“阿嫂,你不来看看哥哥么?”时有韵抹了把眼泪,疑惑道。
柳令月支吾道:“我……去厨房为他煮一碗参汤。你帮我看着他点。”
时有韵点头:“应该的,应该的,还是阿嫂想得周到。”
柳令月没再接话,只笑了笑。
厨房里,她那一碗参汤做得漫不经心,锅盖被咕噜噜的水汽顶起,汤汁溢了一灶台,也丝毫未察觉。
若不是香瑛来找,恐怕锅烧干了,她也找不回神来。
“姑娘。小公爷清醒了些,唤您过去呢。”香瑛一面说着,一面将汤锅揭开,把里头的参汤倒进了碗里,“我瞧他那眼睛,似乎是有所好转了,方才见了我,一下便能晓得我站在哪边呢。
姑娘,放宽心,如今府上出了这事,谁都不曾想过,可人总要向前看的。往后,您可就是这乔国公府的主母了,奴婢相信您,定能帮小公爷将这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待过了几年,您与小公爷有了自个的……”
“香瑛,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柳令月打断她,“我哪里配做这国公府的主母?”
香瑛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姑娘,您怎么就不配了?这些日子云娘子的丧事、府上的一应杂事,都是你帮着忙前忙后的。”
“我与世子的姻缘,不过是一桩契约。忙完这件事,我想,是时候离开此处了。”
香瑛端着参汤的手颤了颤,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原以为,姑娘找到了良人,虽有些波折,但总归是要好好经营起生意和生活了。
怎会如此呢?
小公爷和姑娘的命,实在是太苦了,她叹气,在心里暗道。
“走吧,陪我去见见小公爷。”柳令月接过她手上参汤,长长吁了口气,大步往日辉院走去。
她想再好好看他几眼……
也不知他瞧不瞧得清楚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