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刘妈妈
我狂奔下楼时,三姨太还是一动不动地在看报。
电话铃声大作,突兀得令人心惊肉跳。
三姨太立刻跑到沙发旁接电话,嘴角开到耳后边,像是怕我来抢似的。
“喂。”
她弯着腰听了片刻,闪着喜悦的脸色转瞬为青。
我刚要迈步子出门,心口也像有预兆一般咚咚乱跳起来。
三姨娘信佛念佛,这通电话能让她面色大变,想必是出了大事。
我一身热汗还未疏散,心口又跟着她扭紧的五官悬了起来,掌心也渗出了汗来。
“快找几个可靠的人手去公司把老爷接回来,越快越好。”
三姨太绷紧身子,面容半明半暗,看向我的目光里杀意昭昭。
顾不上平日与她的不和,我苦着脸问道。
“出了什么事?”
“有人带刀闯了百货大楼,没伤人,但是打砸了许多东西……”
她语速飞快地说着,后知后觉看我要出门。
“外头不安全,你要去哪儿?”
“去找刘妈妈?”
三姨娘目光闪躲,不再看我,转着佛珠的手忽然一紧。
“找,找她做什么?上海这么大,我们楼家还差她一个老妈子不成?春秀不是挺好的,那丫头是我亲自挑的。”
她挑的?
可春秀明明说自己是二姨太的人,怎么前后不过五分钟她就变心易主了?
小姑娘竟然如此过人魅力,能引得两个姨太太争相抢夺。
我捞起桌上三姨太宝贝得不得了的白玉兰茶盅,猛地摔在地上。
她的女使下人从厨房端着点心走出来见我一副豺狼虎豹样,登时惊叫着丢了盘子。
“你你你……你无法无天了!别以为你和傅家攀上了关系”
“住嘴!刘妈妈呢?她去哪儿了?”
三姨太精心装扮好的温柔五官因为惊恐而狰狞了起来,我目眦尽裂,恨不得吃了她,撕掉她脸上虚伪的皮囊。
她举起帕子捂嘴,咽了两口唾沫便倒在了身后的沙发上哀嚎。
我大步向前,捡起地上最大的一块碎片握在手里,直直地看着她。
“三姨太,哪怕你从来看不起我,我也尊着你长辈的身份,我不喜跟人争斗,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但刘妈妈是我的底线,无论你和二姨太如何作乱,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但刘妈妈不行,你们不能碰!”
她一味的蜷缩、后退,就是不肯说话。
我只能再逼近一步,将碎片抵到她眼前。
“说话,她去哪了?你们把她赶走了?”
碎片与她眼睛的距离一点点缩近,慢慢凝成白点。
“我……我说!车站,她在车站,昨晚你在宴会上出尽风头,傅大少爷还出面为你挡酒……你大哥气不过,就喊了我们商量计划,我们给她买了票,让人给她送车站去了,你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风在耳边化为咆哮,我一边跑一边招手,却没有一辆黄包车肯停下来。
车夫们个个神色慌张,脚底装车轮似的狂奔,好像有什么人在身后追赶。
肺腑压抑,我喘着大气站在街边看情况,忽听一声巨响。
一辆失控的老爷车在路上横冲直撞,撞翻了好些摊子,一块不知从哪飞来的砖头砸中了我面前的胭脂铺,漂亮的淡蓝色玻璃门四分五裂。
玻璃骤然崩坏,无数的碎渣像夏日猛烈的雨点一般,劈头盖脸地打在了路人身上。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泣,有人摔倒,有人狂奔,喇叭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我木讷地摸向火辣辣的脖颈,掌心一片红色濡湿。
出血了。
玻璃蹦到了我身上。
车子失控,司机尖叫着调转方向,可惜太晚了。
他声嘶力竭的求救在碰撞声不值一提。
灯柱将车头一切为二,冒出滚滚黑烟。
紧接着,乌泱泱的一群黑衣人从车子侧后方跑了出来,他们拎着武器,或斧头或匕首。
坏了,遇上暴乱了。
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有武器的人都想用血迹来拼出一条路。
“这孙子跑什么跑!”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臭婊子,再看一眼,我挖了你的眼睛。”
众人闻声四散,倒在地上的连滚好几圈也要爬起来。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嘶叫,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朝我爬来,她伤了腿,满脸都是碎玻璃划出的血迹。
“救命,我的脸,我的脸坏了!”
眼看她叫的越来越尖锐,要把那群凶神恶煞招来,我赶忙冲向她,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跑得急,我全然未觉刚刚的玻璃也把我崩得鬓发散乱,一副邋遢样,除了脖颈一道割伤外,额角也有疼痛。
女人在我怀里发抖、扑腾,手掌却传来啃咬的刺痛。
两个拎着斧头的男子停在了我们面前,居高临下的阴影像两头会吃人的猛兽。
“哭什么,吵死了,再哭就砍了你!”
“一脸血,晦气!”
我拼命地摇着头,用乞怜的眼神求饶。
个子稍小一些的男人眯着看我,可能是我衣裳精致,他有忌惮,怕得罪人。
“你是哪家的小姐?今天怎么还敢上大路乱跑,不怕没命?”
“楼”
“你跟她废什么话,管她是哪家的小姐,快走吧,一会儿老大该发火了。”
粗嗓子的男人扬手做了个假动作要劈人,我怀里的女人叫得更厉害了。
两人对视一眼,扯走了我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大摇大摆地从脚边捡了个砖头。
“爱哭的女人真吵。”
砖头迎面而来,怀里的女人慌张一拉,将我扯过来当掩体。
“咚。”
砖头与后背相撞,我疼得打颤,心肝都跟着晃了一下,冷汗直流。
女人见我一脸痛苦状,心虚起身,扶着墙跑了。
我狼狈地趴在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经此一遭的街道狼藉至极,那辆撞了灯柱的老爷车升起深红的火光。
以车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外散的圆。
车子随时可能爆炸,我艰难起身,挣了满头的汗,后背好像断了一般。
我歪着身子继续往车站的方向跑,拦黄包车。
刘妈妈不能走,她是我唯有的依靠。
我从小就没妈没爹,挨了打受了委屈也无处可说,来楼家的这几年,她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关爱和温柔。
我不能让她走,她要是走了,我什么依靠都没了。
“楼小姐?你这么在这儿?”
一辆黑色福特停在了我身旁,车里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傅戎焕穿了身靛蓝西装,头发梳得锃亮。
一想到昨天晚上他帮我挡酒,救我于危难中是父亲故意设计,我心里就酸涩横生。
“我去找人。”
身后又传来一阵哄闹,新的暴乱又开始了。
“外头危险,你先上车。”
我一边摆手,一边往街边铺子屋檐下躲。
“不劳烦了!”
他拧着眉头叹了一口气,下车把我拽进了车里。
司机一脸惊恐,不断朝我看来。
额角破了,流血了。
“少爷,去医院吗?”
后背的疼痛让我只能歪坐在一侧,复杂的心绪随着车子转出万千滋味。
傅戎焕看出我的狼狈,脱了外套轻轻覆上,问我要去什么地方找人。
我直挺挺地绷起身子,迟钝地慌乱起来。
“车站,快来不及了!我要去车站。”
“楼小姐,你先冷静冷静,你受伤了,你要找的这个人紧要吗?不紧要的话我先送你去医院。”
我像荒漠中干渴的怪物,死死扯着他的衣角。
“紧要,傅少爷,能不能帮帮我,我要去车站。”
我三言两语讲述了和刘妈妈的深厚情谊,傅戎焕却不为所动。
“阿城,去医院。”
司机重重点头,“是,少爷!”
眼泪汹涌而出,“不行……得去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