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这横山
第七十九章这横山【1】
离界，就在晟域极北。
这里有绵延不尽的山，粗犷雄浑的水，这里的土地身披皲裂的鳞皮，这里的天空只能用苍穹代言——因为那从万丈高原上奔来的大风一吹，千里的黄云就活了生命，像是草原上的苍狼似的，把整个天空都啃得灰黢黢一片。
这儿少有纤秀的翠山，但终归是有的。
傍晚时分，容三秀来到了它的脚下。
他不知道它的名字，或许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便像曾经的很多人一样，因为一提起这儿就全身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发出ba~ba~的音，唤它一声:疤。
夕阳将死。
一棵棵苍劲的野树在大风中簌簌的抖着，却不是沙沙的落叶声，而是“呜呜~呜呜~”咽着，只咽到人的心里去，像是饿急了的孩子找不到娘，独自在乌黑的地方的嚎起来了……
他没有立即走上山去，而是转过身来，坐在最底一级的台阶上，饕餮般望着山脚的、山那边的、除了此座山之外的一切一切的明的暗的、好的坏的、美的丑的景色……
还有，想着那一个人……
然后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很久很久，久到觉得自己都记住了，方慢慢站起来，转过身，抬起右脚，不。
他慌忙放下，应该是左脚。
最后，他一级一级地，终于爬上去了。
月亮慢慢露了头，可是离界的天气阴晴不定，一会儿，几片乌云飘过来，轻而易举就把唯一的光亮囚禁了。
容三秀在山顶停下——那儿有一片坟地。
“我回来了。”他说。
对着那坟地。
没有人回答。
于是他又道：“我回来了，祖爷爷。”
“嘿嘿~”
坟地终于有了声响。
“嘿嘿~嘿嘿嘿嘿~”
那嘿声初音极尖，尾音却极低，连在一起像是剧烈的打嗝，又像是嚎啕大哭后的抽泣。
良久，有别的声音出来：“你回来啦~嘿嘿~快进来，嘿嘿~”
而后眼前的一处坟茔落下去，一节直通往地下的台阶露了出来，但也只是隐约看见一两级台阶，剩下的，全都隐在了黑暗里。
容三秀抬起左脚，落下去，可是却没有碰到实地，他一个踉跄，直直栽进了无声无尽的黑暗里。
“嘿嘿~嘿嘿嘿嘿~我生气啦~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啦~新来了几个小狼儿，你在里面喂喂啦~”
烨空山，檐雪峰。
花未栉一进屋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人，也顾不得嗓子里渴得快说不出话了，厉声道：“你就这样自己作死！自己的命不要了！冬天了不知道回来！”
“好了，小花，阿予也是为了晟域。再说了，这病也不是他想得的。”长安荼总是在一旁规劝。
“你懂什么？出去！”花未栉一脸忿忿，这人也是一个傻的吗？被人随便说个理由都能搪塞过去！
长安荼只好出去，临走时还不忘看慕予一眼：阿予，你且忍耐着点啊。
慕予只好点点头，看人走出去了，才垂了垂眼眸，状似乖巧道：“师姐，我错了。”
“哼！”
花未栉坐在板凳上，将脸扭了过去。
“师姐，你不要生气了，我……我好疼。”
“你还知道疼！”花未栉的暴脾气又要上来，可是看见慕予白纸一般的脸，只得握紧了拳头，叹了口气，“小予，咱们把它断了吧，好不好？”
慕予没说话，身子往床里坐了一些，摇了摇头。
“可是都快四百年了，他从没有回来过！你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很快了，”慕予苦笑了一下，眸光落在腕间的红线小铃上——
“等到我死的时候，就好了……”
“烨空山的慕尊主又闭关了!”
离琅镜展颜一笑，对着座下几位仙门尊者举杯道，“可是慕尊主不是一向以天下为己任？这般危难关头，竟还能静下心来修法，当真是心中有黎民百姓啊！”
“阁主说的是啊，这烨空近几年拔得这么快，别就是因为慕尊主修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或许当年那梁丹雏和妙飞横的突然离开也跟他脱不了关系呢！”
“最近烨空不是搞什么新布防，老百姓连出个城都难呢，真是惨无人道！”
“前几日还刚死了一个年轻的掌郡仙师，刚好是慕尊主去的第二天死的，要我说啊，里边儿指不定有什么呢！”
“我辈自当拥护在骊川驭星阁门下，拥护在离阁主门下，捍卫天下正义!”
“我辈自当以阁主马首是瞻！”
“驭星方为天下第一门，无人可撼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离琅镜薄唇微勾，举杯道：“众位仙门兄弟，来，借着晟域的好节日，各位，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又是一年，新年快乐。
容三秀模模糊糊地醒过来，睁开眼，四周仍是黝黝的黑暗，他知道，自己要习惯。
耳边不断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咬碎了骨头，他低头一看，一排排闪着绿光的眼睛趴在他身上，脚上，腿上……是一群小狼，看起来吃得很香。
他伸手抱了一只过来，摸着小狼身上很柔软的毛，微微笑了笑，“你们这群小家伙，太贪吃了吧，我可是很久没洗澡了，你们竟不嫌弃。”
小狼当然不听他的话，只是很急迫的，嘴里咔嚓咔嚓的，嚼着哪里的脆骨，像是饿极了。
“嘿嘿~嘿嘿嘿嘿~好啦好啦，这回把我的小宝贝们可喂饱啦！嘿嘿，走吧~”
一个冰凉凉的东西突然抓上了他的肩膀，一道寒瑟刺骨的声音响荡在耳边：“走走走，嘿嘿~跟我回去~你的屋子我一直留着呐~嘿嘿~”
“哦，对啦！”那冰凉的东西又滑到他唇边，塞了一个腥气的丸子，“吃呐吃呐，一会儿就好啦~”
容三秀便闭着眼咽了下去，不一会儿，他便看不见自己的骨头了。
他又有了腿，有了脚了……
而后，他仿佛回到了以前，又是被一个冰凉凉的东西牵着，久久的，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这次怎么自己回来了？嘿嘿~”
“拜托您去救一个人。”
“要我下山啊~”
“是。”
“那价钱可不低~嘿嘿~”
“你想要什么药？”
“听说魔族的污帝刚刚升了阶呢，嘿嘿~我想吃点臭的了~”
污帝……
容三秀闭了闭眼，答道：“好。”
过了很久，他们终于停下来，像是进了一个什么房间。
“是老屋吗？”他问。
“嘿嘿，不过现在都是新人啦~”
说话间有一点光亮绽开——是一支蜡烛，只是闪着幽深而暗蓝的光。
那光映出了托着它的手:黑色的，像上了釉的黑陶一般的手，看起来很凉滑，几道荧绿的血管透出来，里面的苦血慢慢流动着。
“嘿嘿，你自己去看看吧，有没有认识的啦~”
容三秀便从那冰凉的手上接过蜡烛，走过去看。
老屋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地上铺着、墙上挂着，洗水池子里搅动着，小孩儿、大人、□□的男人女人、剖开的肚皮、刚刚挑下来的脚筋
“没有。”他说。
“那就好啦，嘿嘿~怎么不叫我啦？”
“是，祖爷爷。”容三秀慢慢走上前，跪下，将蜡烛双手呈上去，于是那暗蓝的光亮映出了眼前的人:一个灰白的头发、老树皮般的人，皴裂的脸上一双鲜红的三角眼和苍白的嘴唇。
此时那嘴唇动了动，又发出嘿嘿的声音，“不过我要先给你用点儿东西，嘿嘿~有了灵修，可要快些快些将污帝捉回来呀！不过，这点儿东西，我也是要钱的呀~嘿嘿~”
“好，您要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您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是请求您，”他突然上前，第一次紧紧握住了那枯树一般的手，“拜托您，祖爷爷，您跟我下山。”
“嘿嘿~乖孩子，真是爷爷的乖孩子呀~不要着急，爷爷最疼你啦！来，先把这些吃啦~”
容三秀依言将一个酒坛接过来，抓着里面的东西就往嘴里送。那是他很熟悉的味道——阑血虫的身体在口腔里迸开的味道，鳏蝎的黑钳刺入皮肉的味道，重重的甲壳破开喉咙，一路将心肺贯穿的味道，还有还有，红的绿的滑的坚硬的，一条条虬蛇在腹中翻涌的味道……
“嘿嘿，嘿嘿~真乖，真乖~”一只冰凉的手不住地摸着他的头，看起来像是高兴极了，“爷爷这就帮你聚灵，嘿嘿~可是你的灵核碎到皮肉里啦，针儿针儿样戳着血管灵脉，治起来会很疼呐，嘿嘿~哦，没事没事，爷爷都忘啦，你是最不怕疼的啦~走吧走吧~”
接着又是久久地走着，走着……
最后容三秀走近了、走进了一副棺材，拨开一只只血虫，慢慢地躺进去。
然后上板被盖上，几只钉子从外面钉进来，刺穿了被挤到无处可去的虫子。
“嘿嘿，嘿嘿~狼崽儿乖乖，坟土儿埋埋~”
一抔抔泥土很快地砸下来，撞在棺材上，发出了“砰砰”的声音，他知道自己被埋在了土里。
而后，远远地，他听到了那人模糊的声音：“开始啦开始啦~嘿嘿，好几个月呐，待入夏待入夏呐……”
许久之后，容三秀终于疼得闭上了眼睛，在那“咔哧咔哧”的啮咬里，细细地，听着久久尘封的碎末从血肉里钻出来，慢慢地，手脚开始伸长，喉结在脖颈上长出来
“呼~”
离界的春风从山野吹来，土壤里，蚯蚓睡醒了，萌发的芽儿向上生长，根系漫向四面八方，冰雪消融处，万物复苏了
慕予睁开眼睛，看见窗外的桃花开了。
三月春分，他忽而一笑，想着，小徒儿快回来了
注释：
【1】词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