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归云
第一卷容色朝朝暮暮落，思君君莫迢迢知【1】
第一章风归云【2】
阳春三月，正是晟域最好的天气。拂堤杨柳青，滟滟春风潋，长长又攘攘的正东街儿，一大早，五颜六色的香气儿就绽了开来：老李头的炊饼，三强子的肉包儿，妞妞家的香油胡辣汤，还有再远一点儿，就在烨空山下王大嫂那一碗热乎乎的咸豆花儿。
晟域的人，尤其这烨空山下的“仙家地界儿”，最是赶早儿的——
晨光微露，除了实在的懒汉，大部分人已经上了街，小商贩儿早赶了第一波儿的场儿，裁缝铺前卸货的汉子也流了两三趟的汗，几个童儿从这儿那儿冒出来，三个五个凑一撮儿，晃着俩羊角辫儿咿咿呀呀上学堂。
当然，最热闹的，还要数那一拨拨修仙的人：他们大多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穿一身洗成素白模样的修衣，耍一手“砰砰锵锵”的木剑铁戟，在郊外麦场的大空地儿、在西街大桥的傍水洞里、在直直通往烨空山的扶生道上，也像小童儿似的，咿咿呀呀，叮叮当当，你戳我一下，我踢谁一脚，修着尚且不入门的仙术。只是今天的人似乎尤其多，甚至大部分青修院里的学生也弃了早课，在门前、院里吭吭开打。
“呐，怪不得嘞！今儿可是烨空山三年一度招新徒的日子！”
闲不住的老乞儿倚着酒旗杆，对着刘老酒唠着闲话——刘老酒却似乎没听进去，自顾自地装着新酒盅。
老乞儿自个儿聊得欢，砸吧砸吧嘴道：“嘿！咱当年也是去过新徒选拔的人！那得有四五十年了哟，还见得了咱慕大尊主一眼，啧啧啧~那个俊呀，不知道现在老了没有？”
“修仙的人怎么会老啊，”刘老酒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望了望东边的烨空山，“修仙的人，只论死，何有老，不过……”
“咋了？哎哎哎！老刘！酒洒啦！”
“洒了……”
一对花白的眉毛不知何时拧到了一起，刘老酒一双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视线从巍峨的烨空山漫下来，掠上了山门前的满荫松柏，松柏青翠，恍惚间就要映出个少年的影子，红衣烈马，很英气的样子，可是容貌却模糊了……似乎，太过久远了吧。
他没来由地叹了口气，目光滑到了东方的扶生道边儿。
那儿比往常热闹，不多不少聚了撮人，正兴高采烈围着个十四五岁的小乞儿。
小乞儿很瘦，脸上蹭了灰，看不清样子，只显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和咧开了笑的小白牙。
只是当那孩子极亮的目光一瞬间望过来的时候，刘老酒竟恍然觉得，记忆里那个红衣少年，应该正是这番模样了。
“烦请各位哥哥姐姐大叔大婶诸位仙山门人，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哈！”少年说着，左手之剑陡然飞转，旋即“铿”地一声破碎而散，刹那间万丈光芒于人们头顶攒聚，继而一声脆透亮极的嗓子——
“破！”
旋即只见有万丈光芒化作千万裂刃倾注而下！
“啊呀……”
“哇啊啊！”
“呦呦呦……诶？”
惊慌失措的叫喊刚跑到了喉咙眼儿——却变了味儿，一众嗔怒忧惧甚至带上了泪点儿的花脸儿登时就转了喜！
只见那“裂刃”竟然一个个“嗖~”地一声撞进少年的手心儿，磕出了五颜六色的流光儿，正跑着抢着般从那十指间滑出来。
饶是烨空山下的人们也未见过这般奇诡的术法。
“好！”
不知谁扯着嗓子吆喊了一声，带起了又一阵掌声雷动。
“好小子，不错啊！”
“那真是厉害儿啦都是！”
“搁咱晟域也能算牛！”
“我说娃娃你去烨空肯定能选得上！”
……
而那少年终于收起了微蹙的眉毛，左手一攥一松，就摇上了一把青玉折扇，单眉微挑，眨眼而笑：“多谢诸位父老，在下献丑了。”
“不丑不丑！”
“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谁粗声粗气地应和了一声，人群再次笑作了一团，一声一声的“铛铛铛~”也随之串儿似地响开了……
容三秀瞧着脚下小豁碗里争相蹦进来的铜钱仔儿，嘴角不觉扬了起来：看来老手艺就是好，这下不仅可以去洗个澡，还能买身新衣服!毕竟嘛，三百年了，这干干净净~舒舒爽爽~漂漂亮亮的回家——还是要嘚儿！
当即把豁碗儿一裹，对着众人又是一鞠躬，撒丫子就奔了正西——记得那儿有家汤包儿，啊~再晚可就被那群干饭的给抢光了。
这时候日头已经出来了，昨夜的春雨被一点点儿烘干，叶子上、花骨朵儿上，路边儿留给老大爷磕烟袋的石头上，全都净净的一尘不染，连白云都是只在天边儿晾着，只剩下头顶上一望无尽的大蓝天。
“今儿铁定是个好天气咯！”
到这时，一群群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才甩着汗水停了下来，三三两两红光满面地往东边儿聚着，眼见着那浮生道上敞敞亮亮扬了面火红的大旗子，山门缓缓而开，松柏之伍间，正是着白缎赤红纹的烨空修士们怡然而出了……
而等到正午热烘烘的太阳照进了小酒馆，大街上的热闹又开始了新一波，趴在桌子上的人这才伸了伸懒腰睁了眼，仔细听着街上鼎沸的人声挤过窗子传进来。
他知道时辰到了。
于是揉着吃饱喝足的肚子掀开门帘，那有点儿烈的阳光正好照过来，洒在刚洗过的乌发上，崭新的白衣上，洁净的墨履上，刺得一双明亮的眸子眨了一下，两下，又一下。
一瞬间，容三秀竟恍然觉得，自己只是大梦初醒了——
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偷跑下山，听几场小曲儿，逗一会儿蛐蛐儿，喝了豆花儿胡辣汤，吃了饼儿包儿大肉长面，在成衣铺里给大师兄二师兄做了新衣服，这是刚到玉馐阁里给小徒儿称了几块一口酥，掀开门帘，正要回山……
阳光似乎总是这样，很亮很亮，烫得人睁不开眼。
他忽而一笑，习惯性地去蹭了蹭右手腕——那儿光秃秃的，除了入眼有些异常的白，什么也看不见。
“行啦行啦~”
于是晃了晃脑袋，一拗头，一甩辫儿，一步方步挪开，像是个很惬意的样子，左手摇开了青玉折扇，一路往正东奔去——瞅着那条亘在扶生道上的长龙大队，站在了龙尾巴边儿。
容三秀现在的身量尚小，正是自己十四五岁的样子，不过在一群半大孩子里倒不吃亏，以至于一踮脚尖就看见了长龙之首的噫吁大乎身躯：
烨空山的福气财神、开心肥果——溪阁长老是也！
当即不由得闲来无事啧啧赞叹，心说这三百年的时间是足够让一个小胖子儿长成大胖墩的，瞧那腰间晃动的肥肉：
你推我、我推你地在腰带缝儿探头探脑~还有两边脸上的肉肉，已经完全侵占了原本属于大眼睛的领地！
隔着老远只见一张颇具福气的嘴巴在开开合合，不过那声音倒是洪亮了不少——
“站好喽~一个一个来，介是嘛！介是嘛！啊呦~这三斤煎饼不能拿，放下，放心喽，里边有你吃得！搞快点搞快点”
容三秀闻声默默将青玉扇收进了储物袋，连带着脖子上的蓝珠子也放了起来，左手搭在右手腕上，跟着队伍往前走了一步，半边身子堪堪进了凉荫，只是并没有什么用——虽是三月，晟域的火太阳已经足够威严。
不一会儿，长龙队伍中就有人已经开始了抱怨，一声声热啊、累啊的喊着，有的已经把外袍脱下来，遮在了细皮嫩肉的脸上。
啧啧啧~
这一朵朵柔弱的小娇花哟~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未免自个儿太突兀，他也随着大溜把外袍脱下来，一扬胳膊，“呼呼啦”往头上一搭，正准备眯眼小憩一会儿，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伸手一摸，是凉的，软的，带着水珠的，淡淡香气的——桃花！
他猛地扯开外袍，却只见桃花雨落了一地，桃花幕盛放在阳光里。
烈日被遮挡，有清凉风过。
“是慕尊主！”有人喊道。
世闻烨空有人，独爱桃花，每逢雨落，作桃花幕，庇四方邻。
注释：
【1】化用诗句“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唐·卢照邻《乐府杂曲·鼓吹曲辞·芳树》
【2】词牌名，原为唐代教坊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