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雷雨
“臣无罪!臣有冤!陛下臣有冤啊”
那是谁的声音?字字泣血,句句含泪,常年在他的耳畔萦绕,听得他脑中仿佛千万条丝线,拧成一团,绞得他头痛如有斧凿劈开。
是谢伯潜。
不见黄河不死心。
一直到军械的买入单子和图纸扔在了他的脚下,这个混账逆贼,才把头重重一嗑,不再辩解,只是落着混浊的泪,求他放过他的妻儿。
可笑,以他之罪万死不能!
朕的两个儿子,都成了他谢家弄权的工具,被六族这群饕餮梼杌的野兽抽骨吸髓,他竟然还敢为他的儿子求饶!谢伯潜!你怎么敢!
绍永帝陷于梦魇之中,挣脱不得,只能在泥沼般的混沌里,抽出他的剑,一遍一遍地刺进罪孽之人的身体,这个就该被五马分尸万箭穿心而死的人。
“你有罪!谢伯潜”
他痛快地看着鲜血从那些窟窿中流出,谢伯潜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掐住自己的喉咙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含着泪凝睇着暴怒的君王。
可是他的脸在扭曲中变了,恍惚幻化,成了另一张熟悉的脸,鲜血模糊却依旧柔美,似凝着不化的冰霜。
“阿莞。”
她的眼里是千言万语,是几十年帝后相依为命,也是一朝君臣相敬如宾。
绍永帝忽而生出了一丝恨意:“你还是这样逼我,和谢伯潜又有什么两样……他瞒我骗我,而你……”
你是仗着我不忍,明着逼我。
兴庆殿外,春雷隐隐,被急召而来的温越踏着簌簌的风声,走上了最后一道台阶,与殿外的杨经栩对视了一眼。
杨经栩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听说宜王世子这些天病了,一直歇在府里没有上值,他还以为只是托词。没想到今天一看,确实与往日不同。青年的腰瘦了一圈,脸上的颧骨也微微凸起,面色苍白如纸,比起前段时间碧虚山庄一见,形销骨立。
“杨大人,敢问是固平山之事,有着落了吗?”温越虽然病重,却依然强支着那点精神,警惕地看向杨经栩。
也不知道他是真得不知道,还是演得如此逼真。
“世子进去,就明白了。”
温越直视着他阴冷的眼睛,点了点头:“我好像已经知道了。”
“世子心知肚明就好,招认了,下官们也好尽早结案交差。”
“不是这么说,杨经栩。”温越笑了,“难道你也觉得是我做的?”
“下官只认证据,不认为人。”平心而论,他也觉得此事似乎还有其他隐情,但如今证据确凿,桩桩件件都直指温越,他也不会因为人情而徇私。
“只认证据,”温越缓缓地重复了这句话,“杨大人记住这句话就好。”
刑部得到了最想看的局面,御史台想尽快结案,周文诫只知道两边讨好,但好在杨经栩,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温越打开殿门,走了进去。
他如此有恃无恐,难道是有别的倚仗?杨经栩目送着他进去接受绍永帝的审判,心中凛然。
不对,此事不管是不是温越利用皇帝的怒火贼喊捉贼,组织人手假做刺杀宜王,以此陷害戚家对方离间他和皇帝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以皇帝的多疑,还能如往日一样信任他?
绍永帝跪坐下玉几之前,死死地凝视着来人。
他那么多子孙里,长得最像阿莞的,其实只有他的明璋。可是论性格,最像阿莞的却是这个孙子。
谢莞一手把他抚养成人,教他诗书,教他礼仪,教他生存之道。他就像是温氏里一株开得最繁茂芃然的树,枝叶被谢莞修剪成最心爱的模样。
也是他最想看的模样。
绍永帝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个孙子的身上虽然流着谢氏的血,但他是温家人!他难得这样信任倚重一个后辈,在他身上押注了诸多期望。
甚至想过,若是宜王府这次能顶得住六族的倾轧,他因孙而传子,也未尝不可。
没想到,连他也这样辜负他。
温越捡起扔在地上的供词和香球,直到此时,他的表情依然镇定:
“这香球确实是出自宜王府,但是四年前就流出去了。当年越少不更事,府上有刁奴王大川背主,主掌采买时倒卖做账,这东西就是那个时候不见踪影的……”
“至于这笔迹,倒是模仿越模仿得很像,可是我为何要亲自写信,生怕不被别人发现?”
“四年前,”绍永帝悠悠地开口了,“你那时才十六岁吧。”
“是。”
“你祖母生怕朕迁怒了你,纵使病重,也要拘着你在身边,怕稍有差池,你的小命就不保。”
绍永帝的语气竟然还带有一丝怀念,“朕记得你那时候瘦得惊人,正是窜个子的大小伙子,却比十几岁的女娘还要轻。朕看得不忍,还让人给你多添了道菜你吃了吗?”
温越跪了下来,叩拜。
“你没有吃吧,哈哈哈哈,谢莞让人换了。”绍永帝半张脸是笑着的,半张脸却像是在哭,“怎么,她就这么怕我在菜里下毒?嗯?你呢你当时敢吃那道菜吗!”
绍永帝上前一步,拎住了他的领子,逼视着他:“你说四年前你的东西就流出去了,怎么,那时候就有人惦记你这个,被亲爹为谋生而弃在梁京的废物了?”
“谁?老三吗?”
温越目露惶然地看着他,原本掩饰的游刃有余一点一点地崩塌,他在皇帝的双手里,喉咙发紧,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变成那个无可依靠的质子。
苍白,病弱,无能为力。
随时随地暴露在风刀霜剑面前,谁都可以捅进去一刀。
“越……不知……”
绍永帝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你为什么不听话呢?”
“阿莞没有告诉过你吗?要想一直活着,就得听朕的话。”
窗外一阵刺眼的白光,将昏黑的天一瞬劈开了,春雷炸裂,雨如注下。
不多时,温越踉跄着出了殿门,任凭雨水浇湿了他的衣服,魂不守舍地朝着宫外走去,仿佛一只孤魂野鬼。三三两两的太监宫女们,见到他匆匆跪下行礼,他也不做反应。
直到他走上了自家的马车,一进去便被张柔软的布巾盖住了头。
奉善把早就准备好的干净衣物拿了出来,手里不停地给他擦水,咋舌道:
“妈啊,主子!不是说装个病卖卖惨就差不多了吗?你这淋得也太实诚了!万一真病了怎么办!”
温越原本的凄然惶恐荡然无存,把透湿的头发一捋,“呸”了口嘴上的雨水,没好气:“这不是为了效果好点吗?”
毕竟那疯子可不是好糊弄的。演这一场简直比在户部加十天夜班还累!
这下,不到明天,估计满朝都要传道怒帝君兴庆殿申饬,病世子紫微宫淋雨的惨状了,把皇帝大怒,停了他的差,命他闭门思过之事传得沸沸扬扬。
“邡州那边的人安排妥当了吗?”
“嘿嘿,主子放心,保证能把大理寺的人引过去!”
“不是大理寺的人,是杨经栩自己的人。”温越反驳了奉善的措辞,冷笑道,“此事由杨家出手,才更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