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聆听
男人与少年到底是不同的。男人历经的年岁宛如层叠的树木年轮,经由时间积淀为深厚坚实的铠甲。
他见识过血腥与硝烟,人情冷暖与世事变迁。人生八苦八味,曾在他的过去接踵而来,也将在他的未来里蜂拥而至。
没有通往未来的理想,他的内心只余下坦然的颓废,整日麻木不仁地面对着毫无温度的现实。
赌桌上叮铃作响的筹码,赛马场上声嘶力竭的呼喊,酒吧桌台上色彩鲜艳的玻璃杯,在最初的刺激过后只余下无尽的空虚,直至再无法再激起他内心的一丝涟漪。
他的身体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但更深的意识却在日复一日的自我麻痹中,逐渐学会将灵魂抽身于事外。
沸腾过的血已被埋葬在极地冰川之下,正如他的人生早已被葬送在最初的时刻。
短暂的温暖已经随着那个人的逝去而消散在新一日的晨光中,再也无法支撑他接下去的道路。
但曾经拥有过的阳光与雨露早已刻印在灵魂深处。倘若没有经历过那一段被人视之为人的经历,那么他就会那样浑浑噩噩、麻木不仁地度过一生也说不定。
他已经学会了厌恶曾经那些身不由已,任人宰割的日子。
虽然表面上不显,但他内心中的某一块却始终无法接受这种写满了虚情假意的「救赎」剧本。
心里浅堵的郁结,正化作无止境的海潮冲击岸边破碎的礁石,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直到要吞噬掉一些东西才肯罢休。
伏黑甚尔看着对面的女孩。她防备的姿态也犹为弱势。近乎不怎么需要他多加费心,就能将人单手掼在地上,控制住对方的行动。
这样的想法如此清晰,然而眼前却昏昏沉沉浮现出记忆中的那个人低头浅笑的模样。是熟悉的笑容,正携着明媚阳光扑进他的世界。那个人的目光在看向一个人时,就是阳光具象化后,能够照亮一整个世界的耀眼模样。
伏黑甚尔微怔,喉咙堵塞,酸涩的情绪在心中翻涌,直至让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是带来「恩惠」的那个人,是留下「恩惠」的那个人,是彻底丢下他的那个人,是再也不曾入梦的那个人……
是他本以为已经快要忘记的那个人。
历历在目,触手可及。
“嗨嗨。这位伏黑先生,你该回神了。”你手掌轻合,将他从「认知操控」带来的震颤中唤醒,“所以你看,我完全可以这样做,并不需要每日盯着你的行踪扮演圣母玛利亚。顺便一提,我还是更喜欢你刚才桀骜不羁的样子,拜托你恢复一下。”
虽然他的想法不错,但你就是单纯的想要报复对方而已,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陪他玩救赎剧本。并且你也用了实际行动向他证明这一点,让他大可放心。
“这位小姐。”伏黑甚尔用掌根抵住额头,碎发间隙绿眸轻动,过去的记忆如同泛旧的书页,一张张的被人翻阅着掠过眼前,“还是上次对我用过的那一招?”
你的目光扫过他在紧身衣下小山般隆起的肌肉线条,恍若蕴着一种极强的爆发力,结实得令人心惊。仅从外表上看,很难让人意识到这还是个脑力系的家伙。
“我打不过你,但是硬控你一分钟争取逃跑还是没问题的。”
你开口解释道:“刚才我查过你的记忆了。只是刚看到有关于情报交易那一块,我就突然感觉自己被「拒绝」了,这应该是某种「束缚」吧。”
“啧。早知道你这么麻烦,还不如去找另外两个小鬼。”
他垂着眸,野性难驯的面容上看不出多少被人窥探记忆的不满与烦躁,只是颇为意味深长道:“做情报交易的都是这样,毕竟被像你这样既记仇又难缠的家伙顺藤摸瓜摸到老巢那可就太不妙了。”
【别指望能从我这个买家下手得到相关信息。】
“我命都快没了,你还指望我心胸开阔的原谅对方。”你指着自己已经看不到任何伤痕的喉咙,“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你这一刀捅的是哪里吗?”
“反正只要捅的不是你的脑子就行。你要真是有心,那就自己去找吧。”
伏黑甚尔移开目光,脚步不经意往后挪了挪。在你逐渐加深的目光中,兀然转身,随意朝后摆了摆手,“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如果你能确定的话,记得把悬赏撤了。”
【惠你看着养就行,只要能给口饭吃,之后不管怎样都随便你了。】
男人的嗓音总带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凉薄,像是冬日清晨笼罩街道的茫茫白雾,混淆了真实与虚假的边界。直至成为独属于成年人的面具,暧昧不清地隐去所有的真情实意。
他的身形逐渐隐入夜色的阴影中,像是溶入广阔海域的水滴,彻底消失不见。
这熟悉的场景瞬间让你想起,曾经在天内理子所居住的公寓楼对面见过的那一道转瞬即逝的身影。
与现在无所分别,他选择了与世界背离。
如此的格格不入。
伏黑甚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与你交谈的时间极为短暂,但蕴含的信息量倒是很大。
不过他大概本来也就没有料想过能与你打照面,话题也基本都跟着你的步调。也只有在惠的事情上,他才会表露出一种近乎强硬的态势,应该是早就有类似的想法。
真是一位狡猾且无耻的父亲。
夜晚回宿舍之后。
你坐在家入硝子的房间,脸颊鼓着气,这样跟她分析道:“要知道一个家庭中的工作安排就是这么形成的,一旦其中一方无法忍受对方的不作为,那么就会像咬钩不咬饵的鱼一样傻愣愣地哼哧哼哧把那项工作大包大揽起来。自此之后,这项工作就彻底属于你了。”
对于你堪称天马行空的形容,家入硝子向来无话可说,只能安慰性地拍了拍你的肩膀。
“他现在就是不作为的那一方!竟然会想着把惠送去禅院家。”你握住家入硝子的手,眸中火光灼灼,“那个比培养出五条悟的五条家还要烂的禅院家!这是为人父母做得出的事吗!”
见你情绪激动,家入硝子很是理解,但也相当客观冷静道:“作为咬钩的那条鱼,我觉得你应该自我反省一下。至少在咬钩前,让对方先放个饵之类的吧。”
【连好处都不谈,就直接接手这件事,你倒是好心。】
“他已经投诚了。”你说道。
家入硝子垂眸,瞳孔映如一汪水波不惊的古潭。沉默良久,她才颇为不解地问道:“是我漏听了哪一段吗?他做了什么表示自己投诚的事情了吗?或者说,他的本意就是打算把儿子送到咒术高专当质子?”
“倒也不是。”你回忆翻阅过的记忆,尽可能解释道,“他就是单纯的拥有自己养不了孩子的自知之明而已。”
“听上去。”家入硝子沉吟道:“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了。不对,别打岔,他究竟拿了什么东西对你投诚?”
你直言道:“情报藏匿点。由于「束缚」的存在,他不会直接告诉我任何直接的情报。所以如果我想知道的话,就得自己动脑子去找他藏起来的情报。最重要的是,「别让他知道这件事」。”
“这算是什么?”家入硝子挑了挑眉,语调含笑,神情玩味,“卡bug吗?”
虽然买方不能直接明说,但是情报被人摸走了那也没办法了。
一般而言,这种不小心遗失情报的极小概率事件基本上不会出现在「束缚」中。毕竟对于卖方来讲,一分价钱一分货,一份情报的钱也不会因为不慎丢失而再补给你一份;对于买方来讲,这种不合理的「束缚」要求也是绝不能接受的。
双方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在不能让步的地方,干脆默契地对此闭口不谈。也正是这种利益的拉扯,才会留下给后来者各种钻空子的空间。
“那你有把握找到吗?”
说到这里,你不禁挺起胸膛自信道:“包赢的。”
打架你不行,但是论起动脑子做分析搞侦查玩探案这块,你起码领先整个咒术界十年,整整十年!
“那我就放心了。”
家入硝子似乎轻然露出一个笑,惯来清冷的眉眼漾着细闪般的光色。抬眸的瞬间,瞳孔折射出重重光影,映满了一整个你。
那是极短的一帧美景,像是天光乍现,夜幕未明时的澄澈天空。
她对你的信任恰如装满玻璃瓶的色彩斑斓的沙砾,有着始终如一的清晰。
“话说你有跟杰商量过吗?”
【你打算养一个小孩的事情。】
家入硝子拿起手机,翻到联系人的界面,指尖轻点在按键上,等待你的回复,以待随时发送信息。
“还没有。”你低头考虑道,“不过只要好好说明原因的话,他应该不会反对吧。”
“说不准。”家入硝子耸了耸肩,“你说如果我用「她有了一个小孩」开头,他会不会被吓得今晚就直接飞回来啊。”
……老实讲,这个玩笑霎时就勾起了你记忆深处一些极为不妙的东西。
“算了。”你移开目光,正气凛然道:“这样不好。”
没有再提出异议。家入硝子合上手机,在空中轻轻晃了晃,态度无谓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跟他说明这件事。”
“等他回来,再当面谈比较好。”
家入硝子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目光恍然落在空中,虚虚盯了许久,而后忽然道:“话说美奈子小姐呢?”
恍如晨钟暮鼓,惊声入耳。你终于想起了被你不幸遗忘在房间的美奈子小姐。
“……我错了。我马上就回房间。”
你刷拉一下从床上起来,风风火火地回了自己房间。徒留下家入硝子看着你的背影,无声发出一道叹息,摇了摇头,旋即一并跟了出去。
刚打开房间门,你就看到即便在懒人沙发上也坐得规规整整、孤孤单单的高城美奈子的身影。
“美奈子小姐,真的很对不起。”你双手合十道歉道,“是我太失礼了。”
【没事没事。】高城美奈子摆了摆手,【况且要说抱歉的应该是我吧,你们这的隔音不是很好,我这边都听到了。而且有要紧事要商量的话,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嘛。】
“话说今天晚上美奈子小姐打算怎么办?”
【诶?】
“需要休息吗?如果需要睡眠的话,可以暂且睡我房间,我去跟硝子挤一挤。”
随着你的话音,家入硝子也走至你身边,自然而然拉紧你的手。直至感受到你回握的力道,她这才顺着你视线的方向朝向空气轻缓地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在灵魂状态下完全感受不到疲惫。】高城美奈子从沙发上起身,张开双臂,落落大方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唱摇篮曲哄你睡觉的。】
她的神情认真而端肃,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你迟疑些许,轻道:“谢谢你,但是真的不用。”
虽然这样说着,但你半夜跟硝子睡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彻底失眠了。
眼睛睁开,身体平躺,双手交叠在身前,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仰躺着看向天花板。
明明精神上已经疲惫到了极致,但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神经高度活跃,曾经在电影中看过的场景一帧帧浮现在眼前。
慢放的镜头中是一座恢弘圣洁的教堂。湛蓝天穹如一整块彩绘玻璃,让无垢的教堂在背景中熠熠闪光。白鸽犹如飘散的云絮,落在铺满茵绿的草地。直至与敲响的钟声一起,随赎罪的声音飞向遥远的天际。
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场景呢?
你无声地质问自己,心中却早已经浮现出答案。
就像教堂的神父从不会把信徒的赎罪之言广为宣传,你也绝不能把一个人推心置腹的真心话说与任何人听。
你是掌握读心术的那个人。你手中握着一把足以致命的刀,因而无论何时都不能把刀尖朝向他人。你要成为这世上最沉默也最值得信任的聆听者,绝不能踏出自我所圈定的范围。你需要坚守底线,不能践踏他人;你需要约束自我,不能肆意妄为。
世上每一个人的真心话,都不该成为他人口中茶余饭后的笑话。你聆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是他人不愿公之于众的秘密。
言语有时比直接的暴力更可怕。不能逞一时之快而恶语伤人,口头上的伤害往往更加持久,会深深刻印在骨髓之上,在每一个没有阳光的雨天让人疼得发抖。
接受一切负面情绪,就这样一个人感受它,一个人吸收它,一个人消化它。
一个人能听到的心声就像是你独自一人打伞漫步雨中,永远只能被动地等雨停下。世界的雨水生生不息,少有的晴天也只是为迎来一场新的雨季。
长夜漫漫,辗转反侧。
你侧过身,看着家入硝子熟睡的脸庞。在一片暗色中静默地感受她的气息,安然平静的像是风停雨止的粼粼湖面。
与初见一般,总是那样的令人安心。
泠泠月光下,她的睫毛仿若根根分明,映出浅色的阴影。心中的某种情绪在作祟,你缓缓同她靠近,直至与她额头相抵,亲密无间。
你告诫自己说。
安静聆听,什么都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