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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华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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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父亲出事时,她隐在闺房的珠帘后,默然注视着那个应该是自己最亲近却又是最陌生的男人被禁军押出王府门。

    镇西王谋逆之罪当诛三族。一夜间,大厦倾覆。男人披枷戴锁,女人寻死觅活。

    事败休言贵,家亡莫论亲。谁也没想到拯救了合族的竟是她这个庶出的女儿。母亲是通房丫头,连妾都不如。她的成长见惯了白眼、势利与轻蔑。谁也没有想到有一日,她会贵为公主。

    一朝登天,可是母亲全无笑颜,只是反复说:“不过是为了把你送到那活不得人的去处……”反反复复,颠颠倒倒,深暗的夜里,母亲的泪像蜿蜒不尽的河。

    她早熟,从来懂事,“母亲何必垂泪,能救得合族性命,我还有什么不足。”已足欣慰,不能在跟前继续尽孝,但母亲可以不必落入浩劫。

    未几日便离开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从此再见不到母亲。她和另一个被挑中的宗室女子要留在宫里,直到出发那天。

    开始学习契丹语,知道自己要嫁的是契丹汗王耶律隆光。半月后又听说耶律隆光上书自言年老体衰,又有正妃,请皇帝改将公主下降其子。皇帝准奏,封耶律隆光第三子耶律楚为中京王,尚华阳公主。

    她只淡淡听过,嫁给谁,并没有不同。

    按品大妆晋见皇后那天,为示皇恩隆重,两位天子亲女都被宣来大殿见过新姐妹。她们都未及笄,身量未足,但已露出绝色底子。再过几年,不知美得如何。

    宣城公主身着芙蓉色织银鸾纹罗衣,身姿绰约婀娜。丹凤眼本是妩媚伶俐,神态却端庄贵雅。盈盈见礼,举手投足都是不可亲近的傲气。

    晋城公主一袭胭脂红裙,黑发如丝缎闪亮,杏核大眼灵动如飞,似汪着两泓清泉。她对殿里的一切心不在焉,正兴奋地隔着殿窗凝视外面。殿前的阳光里依稀立着一个年轻侍卫。能在立政殿前值守,定是哪家贵公子。晋城公主此刻悄悄向他比着手势,如雪双腮带起微笑的梨涡。

    “晋城!”皇后斥道。

    晋城这才微微吐舌,转过身来对两位新公主调皮一笑。

    无忧无虑的女孩啊,还不知道别人已做了她的替代品。大约只有皇家真正的公主,才可以幸福得这样残忍。

    和亲的日子越来越近,突然受到召见。

    “公主请起!”在紫宸殿接见自己的是淮南王。极年轻,一袭晴色长衫,姿态清雅,步履悠闲。他和善一笑,云淡风轻,却带着不经意间流露的皇家之威,和腰间一抹明黄色系带一样,时刻提醒着尊贵的亲王身份,使得那份浅笑亦凛如冰雪。

    才知道,自己为何被挑中去契丹和亲。

    契丹是大周属国,近年日益强大,不愿再称臣纳贡,更联合奚族渐成边患。大周皇帝降以和亲之恩,除了表面的安抚契丹奚族以外,其根本目的是令和亲公主及随行人员监视契丹奚族王族异动,传递情报,更在有机会时除去逆首。因此随亲队伍中会安插不少大周内应暗中相助。

    “镇西王合府人都等着你的好消息。相信以公主的美貌与聪慧,不会令他们失望。”

    淮南王仍是翩翩风采淡淡地笑,然而话语中的狠辣几乎要将素颜整个人捏碎。他是在以母亲、以镇西王府所有人的性命来要挟她去做那样艰险的事。

    四月十三是出发的日子。长安城内梨花苍白如雪,暮春的风又起,扯碎漫天梨花瓣,零落无情。

    第一次,她穿起了明黄色,只属于皇家的颜色,遮盖了血泪和阴谋。

    塞外,孤雁,大漠,荒草,断肠人在天涯。

    风撩着鬓发,割面地疼。

    到达契丹地界前,已见过契丹人。戕发,粗鲁,确实和母亲说的一样。心中深深恐惧,恐惧将要朝夕面对的那个人,恐惧将要做的那件事。

    大周正历十二年九月,到达契丹上京,她被册为中京王正妃。

    契丹人册立正妃的仪式,被称为拜奥礼。脱下大周公主服,换上契丹茜色长裙,窄袖左衽,头上金冠如兽角前指。两个老妇搀扶着她到楼前向契丹可汗俯拜。耶律隆光端坐白虎皮椅,形貌雄伟,威仪摄人。

    如此以后,才进入设在楼下的毡幄中,再按大周仪制行婚礼。

    她的驸马身着绛红锦袍,已在毡幄内等待。她从来没有想到,会是那样一个年轻英俊的契丹王,蓦然撞进眼中。

    拜天地,饮交杯酒。他清俊面容近在咫尺。精致又有些粗犷的五官,高贵又略带狂野的气质。那深邃的眼睛,及平静到寂冷的眼神,显然对她没有丝毫温情。

    被那样的眼神刺中,酒杯骤然坠地,碎成片片瓷花。深红的酒液飞溅,像鲜红的血。

    新婚之夜,他把一柄长剑放在彼此之间,和衣而卧。从那以后,夜晚,他会按日子来到她帐里,却从不行使夫君的权利。

    可以忍受一切的不习惯,却真的很难忍受那样的冷漠,还有防备。

    实在是,相敬如宾。

    她只能尽一个妻子最大的努力。

    他挑灯苦读,她亲熬汤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温热的汤变成冰冷的冻液。

    他晨起习武,她送上亲手缝制的皮袄,“风大,夫君穿上吧。”

    他放过一边,淡淡谢过,“不必劳烦公主。”

    他有自己的军帐。她偶然进入,见公文散落地下,替他收拾整理,回身却是一刃长剑挡在身前——他的声音像最冷的风,“公主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她坦然相对,“我什么也不会做。”

    两人都醒着的夜里,她伸臂越过无形的障碍握住他的手,“拜过天地,我已是你的妻。”

    他任她握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抽出手去,“我不喜欢汉女。”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

    他去狩猎,衣裳撕破了,她悄悄取来灯下细细地补。每一针每一线都绵密,每一针都缝进自己的泪滴。他正掀帘进来,站着没有动。

    他偷袭营州,十日方归,身披三处箭创。她坚持为他换药、包扎,不畏辛苦守在榻前。他拒绝,她长跪不起。终于,他没有再坚持。

    周朝使节又一次来到契丹,指名要晋见华阳公主。耶律隆光令中京王亲送王妃渡过潢水,到达周使馆驿。

    他高大身形立于船头,仍和她保持着一贯尊重而疏远的距离。她坐在舱里,低低地垂下双睫。

    船划破雾霭静静地行在水上。银色的月光好像迷茫的雾,覆盖着广阔的河滩。河面没有一条船只,甚至看不见一丝微波。河心河岸,到处是一片宁静,这宁静有如死亡带给受尽折磨的人一种无休止的安宁。

    水波天外,不知何处,有船女轻轻吟唱,声婉凄切,荡于水上: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

    歌声在迷雾深处飘浮,逐渐飘远……素颜像梦中惊醒,茫然地听着。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很想问他:心悦君兮君不知?但她却只是停留在那个晦而不明的世界,任答案在滔滔河水中流逝。

    (二)

    耶律隆光第二子耶律信在营州被杀,中京王耶律楚领兵杀营州守备,屠城。契丹与大周的摩擦进一步升级,战争爆发已是箭在弦上。周朝使节面见契丹可汗,带来大加责备的圣旨,“割爱降婚,义宁家国,谓契丹必知感恩,安静塞桓。今契丹所为,甚不循理,耶律氏无臣服之心。每马首南向,岂不畏圣皇之威!欲侵扰边疆,岂不思圣朝之恩!若不能禀命,则是弃绝姻好,辜负皇命!”

    另一方面使节又急见华阳。他道,周朝下降公主,契丹却毫无感激之情,而华阳公主到契丹半年多无所作为,反使契丹更为嚣张。皇帝对此龙颜大怒。镇西王已伏诛,其一家现都下在狱中。

    表面像是要求公主从中斡旋,而私下,一份剧毒药物已交给素颜,“藏于指甲盖中,敬酒时拨入一点就可以要耶律隆光的命,若实在无法接近他,鸩杀耶律楚也可。淮南王说了,事成之后,迎公主还朝,另有重赏!”说罢,取出一封信,“这是公主母亲奉安夫人的家书。”

    接过毒药和家信,素颜知道,自己已无退路。

    而上京也正加紧准备。这些日子耶律楚防备更严,连她的帐都不入。素颜派侍女再三去请,他晚上才来。

    “请王爷饮酒。”斟满酒杯,她双手奉上,端庄清婉,举案齐眉。

    他并不伸手接杯,只以狐疑眼神打量她,打量杯中醇红。

    她举着酒杯很久,手足渐渐僵硬,眼中漾满无奈与绝望,终于收回伸出的手。火盆里光亮一焰一焰照在她面上,她神色极沉静安详,只是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湿润的水珠,“王爷不饮,果然是怕……有毒?”

    耶律楚眼里怒意闪过,钳住她下巴,将她的头抬起,低头俯视,“你想做什么?”

    “你总随身带有银针,不如当场验过?”她眼中蒙蒙一片凄清,话语虽似利剑,语调仍是温婉柔和。

    他眼中掠过羞恼,猛然松手。素颜踉跄退去,抵着桌沿才站住,心里那痛丝毫未缓,越发翻涌起来,“我来验给你看!”将那双麟缠丝杯执起,润白杯中一抹嫣然酒红,妖娆透明。抿一小口,甘甜浓醇,她浅笑,“好酒,只可惜你无福消受。”仰头入喉,那一股炽热自腹中直冲上来,慢慢蒸腾成喘不过气的酸涩。

    耶律楚无言以对,修眉渐渐蹙紧,忽然转身欲走。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他走到帐门口,听到她自背后凄声发问,“水滴尚可穿石。我想问问那块石头,什么时候才能被打动?”

    他手指一颤,站在原地,眸中清冷凝滞。

    “我的母亲,我全家性命,都握在皇廷手里。我不过是个庶出的罪人之女,现在成了华阳公主。我鸩杀了你,便是大功一件,还可以回去大周仍旧做尊贵的公主!”帐内寂静,只有她凄凉伤怀的声音在帐壁与空气中回响震荡。盏盏羊油灯燃得正旺,化下的滴滴红泪,静静垂落。

    他眼中有炽热一点弥漫上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回过身,眼神笼上她面颊。

    清泪缓缓滑落,她一步步向他走去,嘴角漫出一丝苦涩和怅然,“你待我多残酷啊……明明知道我的心,却把它狠狠地践踏在脚下……”

    “公主……”

    素手已挡在他唇边,将他的声音温柔地掩住,“请你……叫我素颜。”她的话,似呓语,似倾诉,“四年前,母亲得了一场重病,看了几个大夫都说没救了。整整三个月,我守在母亲榻前,每一夜都无法入眠,直到重新看见她从病榻上站起来。那一天,我扑到母亲怀里大哭一场。我一直以为,那是我今生最焦虑忧郁的一次,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为任何人这样担忧。直到有一天,我心里忽然有了你,那久违的忧郁竟然又回来,而且还更为强烈。你出征去攻打营州,心里的慌乱担忧远比四年前那三个月更让我觉得彷徨无助。你终于回来,却受了伤,那一刻,我的心一直在下沉。每多看你一眼,我的心里就会多一丝绝望,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再拒绝、不再怀疑。我一直想要说出心里的话,但一看到你那冷淡的神情却又说不出口。我不求你爱我,只求你不要再那么冷酷无情……”

    她的痴情击碎他心中最坚硬的一层外壳,无法阻止眼中刻意筑起的寒冰悄然融去。已经很久了,他早已暗自觉察内心的变化。回避她,也许只是畏惧,畏惧自己会挡不住她的柔情。

    他站着不动。她紧紧依靠过来,头埋在他胸前,那泫然欲泣的神情连最冰冷的心都要震颤……

    大周正历十四年十一月,和亲奚族的静乐公主毒杀奚族头领,劝诱奚族部将多人投降幽州节度使楚玉。然静乐公主本人未能逃脱,被新立的奚族头领斩杀。

    与此同时,华阳公主随嫁侍从刺杀耶律隆光,未成。耶律隆光大怒,捕和亲所有随嫁人员下狱,严刑拷问,终获知周廷暗杀阴谋。

    来抓捕王妃的契丹兵冲进帐中时,素颜正在梳头,连骨梳都不曾停下。

    耶律楚佩刀重甲,最后一个入帐。他面无表情,冷冷下令:“绑起来!”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她取一朵玉雕雪莲簪在发间,回身直视他双眼,到底还是落泪了,“不过即便只余一丝夫妻情分,王爷也不该亲自来。”

    他脸上掠过一阵阴影,双眸对入她眼中,又立刻挪开,手轻轻一挥,“带走!”

    她被兵士拖出帐去。她以为是去刑场,或是牢狱,却被塞进马车里,一直带到她不认识的地方。一个契丹兵,以刀划开绑住她双手的粗绳,把她带到帐里。

    耶律楚夜里才赶来。

    “这是我练兵之所。在这里等着,七日内我必来……”

    她眉心一跳,情不自禁伸手握住他。

    她惊异而感动的神色让他有些尴尬,眼睛看向别处,接着说下去:“送你回大周去。”

    送我回大周去……她喃喃重复,潸然泪下。

    他见她落泪,有些无措,只好生涩问道:“怎么了?”

    她浅浅一笑,带着低低的忧伤,摇了摇头。

    他伸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抚,抚去那并不存在的灰尘,“你等我。”

    她点头,无语凝噎,忧郁如茧扯不开挣不破。不是她不愿相信,而是两人的身份,所处的情势,都容不得她妄自天真。

    放开他的手,凝望他离去的背影,以妻子温柔的姿势。上京的冬天滴水成冰,站在垄上,却并不觉得冷。

    孑然独立,素衣当风,轻然飘举,素颜痴痴望向那近乎遥不可及的上京城方向,心片片碎落。她像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清水早已饮尽,前路却没有方向。她似站在狂风暴雨的断崖上的行者,明明四野无人,却后退无门。

    忽然笑了,她笑得热烈,如烟花绽放,泪水却如断线之珠。

    “送你回大周”,有你这句话,今生已足够,但是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一轮寂寞的孤月,微启娇弱的凝眸。或许不知为何在这夜里独自相思,在这良辰中徐徐向晚,烟翰月色,虚虚渺渺。随即,化为尘烟。

    他的爱,就是她的所爱。离别的夜里,她读的是他常翻的《玉台新咏》。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

    一圈一圈,笔在诗句上弯绕。一分分,心失去温度。

    斟满手中酒杯,用指甲盖刮入一点鹤顶红。呛烈灼人,这一杯,终究仍只能独饮。片刻,嘴角殷殷点点鲜血流下,一滴,又一滴,缓缓渗进素白的胸衣,带出一道决然风姿,似化作五彩斑斓的孔雀,乘风东南归去。

    笔蘸着墨,也蘸着泪,在雪白素笺上游走:

    去也终须去,

    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

    莫问奴归处。

    笔触渐渐无力,死亡的气息慢慢侵占她的身体,抽走她的力气,夺走她最后的呼吸——

    “楚,妾去也,君自珍重。”

    请允许我这样叫你,原谅我不能赴我们美好的约定。因为我的死,是唯一出路。

    我曾是你的妻,这一生,我很满足。

    (三)

    天暗云低,雪芒耀目。耶律楚还未走近王帐,一股血腥味已扑面而来。帐前十步处被斩数人,头颅滚落一旁。他眼角余光一带,已认出是自己手下。微微变色,却又立刻镇定下来,迈步入帐。

    耶律隆光正靠坐在王座上,面色冷淡,一双深眸喜怒难辨。耶律炀立在一旁,也是脸色阴沉。

    “儿臣拜见父汗!”

    耶律隆光盯住耶律楚,开门见山,语气中透着股迫人的威势,“你的王妃现在何处?”

    耶律楚略一低头,缓缓回道:“禀父汗,儿臣不知。”

    话音刚落,耶律隆光冷笑一声,目光如炬,“少跟父汗装糊涂!看看帐外助你行事的手下们都是什么下场?”

    耶律楚抬眼看向父亲,半空中两道目光猝然相交,隔着高阶虎台,透过乱晃的灯火,如两柄出鞘之剑,锋芒毕露,各不相让。

    “儿臣……确实不知。”

    耶律隆光猛然立起,一脚把面前檀椅踢裂,连声道:“好、好,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帐中人俱是一颤,空气也冷得像要凝固。“父汗息怒!”耶律炀慌忙上前扶住耶律隆光,又赶紧回头劝耶律楚道:“三弟,你的所为父汗都已知道,还不快说出那女人下落!”

    耶律楚知事情泄露。他紧紧抿着薄唇,眼中锐光似寒瓶乍破,却不发一言。

    “你要什么样的美貌女子没有?还有,你不是不喜欢汉女吗?父汗这才放心把这女人嫁你!三弟,你是傻了还是怎么了?她是周朝内应,还派人刺杀父汗……”

    “刺杀父汗是随从所为,与王妃无关。”耶律楚淡淡辩解道。

    “按事前约定,周朝静乐公主已经被奚族所杀。起兵之日就在眼前。没有这女人祭旗,怎么向全天下表明我们耶律族已同周朝势不两立?又怎么同奚族交代?三弟,这不是你一人之事,这是耶律整族,是整个契丹大事!二弟是怎么死的?你……”

    听到耶律炀提到被周朝杀死的第二子耶律信,耶律隆光更是怒火攻心,“还同这个逆子说什么?”说罢向左右喝道:“来人,将他绑起来,现在就活活打死在帐前!”

    帐中立有数十侍卫高手,但都看着耶律楚不敢上前。他武艺非凡,一旦发起狠来,这些人根本不是他对手。更何况他是可汗最疼爱的儿子。现在耶律隆光狂怒中,谁知消气后会不会反悔。

    耶律隆光见左右不动,冷笑数声,向耶律炀怒目而视,“炀儿你去,把这个畜生拖到帐外绑上。”

    “父汗!”耶律炀慌忙跪下。

    “连你也要违抗父汗吗?”耶律隆光低沉道,话中却带万军雷霆之威。

    耶律炀只得取了铁链走到耶律楚跟前,“三弟,父汗一向对你最为器重,你太让他失望了……”

    “还不快!”耶律隆光挥手一指。

    耶律楚咬着牙。他自己立起身来,走出帐外,跪在雪地里。耶律炀拉开铁链把他双手牢牢捆住。

    “你们不敢动他,本汗亲自来!”耶律隆光胸口激烈起伏,“取铁骨朵来!”

    旁边侍卫当即变色,连忙跪下,“大汗,还是用鞭子打几下解解气……”

    耶律隆光挥掌就是一击,那侍卫迎掌倒地,半边脸一片通红。其他人不敢再言,赶紧取了铁骨朵奉上。

    帐前积雪三尺,冰寒彻骨,而父子间寒意更深。

    耶律隆光站到耶律楚面前,握紧铁骨朵,直握得手指节咯吱作响。他厉声道:“我最后再问一次,周朝的公主在何处?”

    耶律楚神情惨黯,双腿跪于雪地里,唇已冻得发白。他无力地摇摇头,终不肯再发一言。

    耶律隆光发狠,举起铁骨朵便打。这铁骨朵是契丹刑具,以熟铁锻制,重罪犯才行此刑。一声钝响,皮肤迸裂,背上衣裳顿时被渗出的鲜血濡湿。

    耶律楚闷哼一声,铁链抖动,哗哗啦响。

    又是一下,紧攥的双拳捏紧铁链,拉得咯咯挣动。

    铁骨朵接连落下,沉重的血滴顺着渐渐稀烂的衣服碎片坠落在雪地上,似点点残红凌乱绽放。终于,喀哒一声,铁链竟生生被耶律楚挣断!他身子再无力支撑,虚弱倒下,卧于满地血污狼藉之中昏厥过去。

    耶律隆光高举铁骨朵正欲再打,见此也是一怔,手僵在空中迟迟落不下去。

    左右都跪下恳求:“大汗,不能再打了,万万不能打了!再打三王爷就没命了……”

    耶律隆光眼中含泪,口中喃喃道:“打死这个不成器的……我也一了百了……”

    耶律炀见父亲如此,知道他虽打在耶律楚身上,却也是心如刀绞,便上前牢牢抱住耶律隆光双腿,“父汗,你实在生气就打我吧……三弟年轻不懂事,他才二十岁!”

    铁骨朵重重砸在雪地里,耶律隆光低头看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爱子,此刻也泪流满面,“我竟生了这么个痴情种子……不断他此念,终有一日他要死在这上头!”

    灯火如影,幕帐似血。

    耶律楚俯卧床上。他此刻脸色却惨白得不似活人,唇间一抹血痕更为惊心。

    侍女们取水更换擦拭,手巾一入盆就化作嫣红血花。巫医剪开粘结的血污衣裳,不可避免地带下一片皮肤。皮开肉绽,一条条伤痕切进肉里,翻出纵横筋肉。巫医以药酒喷之,再用骨针缝起伤口。耶律楚的身体在昏迷中仍痛得发颤。耶律隆光坐在床前,那痛楚煎熬从儿子的身体一路割到自己心头,撕心裂肺地疼。

    他生来相貌就与其他孩子不同。平常眼珠是琥珀色,激动时却会变作蓝紫。相士称之为目有重瞳,这样的帝王之相只在契丹上古传说中才有。希望他成器,期望他接过重担,干出一番大事,从小就对他进行残酷到几乎没有人性的训练,把他培养成契丹第一勇士。

    没有人知道,只有父亲了解他的重情、易感、脆弱。

    而这些,是一个铁血君王最不该有的。

    也许,是像他的母亲。

    “楚儿……”

    他听到父亲的声音,终于张开眼睛,却像是陡然一惊,要从床上挣扎着起来,“我躺了多久?”

    “你要做什么?是跟你的王妃约好了吗?”耶律隆光声调平淡,眼神却是犀利无比,“我让他们在帐中点安魂香,就是要叫你多睡几日!”

    耶律楚浑身遽震,眼中的焦灼急迫瞬时变得空洞无着,隐透着绝望。背上火烧火燎地疼,声音低微似喘息,却仍不肯示弱半分,“父汗,不能杀公主……”

    耶律隆光挥手屏退帐中最后数人,道:“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岂有眷恋儿女情长的?你从小佩服带领匈奴走向强盛辉煌的冒顿单于。他的王位是怎么来的?冒顿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射爱马,杀爱妻,鸣镝弑父!若你有勇气有能力杀了父汗自立,我也绝无半分难过。但你这没用的孩子下得了手吗?父汗打你,你力气大得能挣断铁链却不敢挡一下!为一个女人,你竟然还要败坏契丹立国大事!”

    听着父汗的训斥,耶律楚眉眼沉寂,默不作声。

    耶律隆光起身走到帐门口,抬头仰望空中明月。他扬眉傲立,王者之风凛冽而出,“四海之域,待强者牧。大丈夫当有凌云壮志,屹立天地之间!今日之契丹,黑鹰兵已足强,立国是民心所向。为此我已经忍辱负重二十年。契丹要成为昂然立世的一国,要承天踏地,永盛于世!为父已老,可能看不到。但我希望将来有一日,你能令九州伏拜,万民仰望,如此才不负男儿叱咤纵横之英雄本色!”

    耶律楚缓缓望向父亲,他双眼湿亮,如一泓深潭幽浓,那暗处却也放射出同父亲一样的渴望与豪情。

    耶律隆光伸手搭上他肩头,眸中闪过难言的痛楚,“你难堪重任,辜负父汗二十年的教养也就罢了,怎么对得起你的母亲?”

    耶律楚眉角掠过一分惊异。母亲走后,父汗从未提起过她。

    他带着隐痛的话语字字道出:“她是汉女,没有名分。为了让你能有纯正的契丹血统,为了不影响你的将来,她才将你交给无子的王后,用自己的离去换你的前程!”

    “为何父汗不留住母亲?”

    耶律隆光神情错综复杂,难以言表,仰天叹息了一声,“契丹是我的,但我也是契丹的。楚儿,终有一日你为人君,才会懂得这句话。”

    耶律楚强忍剧痛翻身给耶律隆光下跪,“儿臣辜负期望,从今后再不敢欺瞒父汗!”耶律隆光听他这样说,才目光释然,欣慰点头。

    但耶律楚抬头,继续坚决道:“只求父汗答应一件事,请容华阳公主回到大周,与母亲团聚。从此以后,我定然与她恩断情绝,再无瓜葛!”

    耶律隆光冷哼一声,转身负手而立。他神色凝重,带着深深的寒气,“为了成全你,你的王妃……她已经自尽了。”

    字字锥心,耶律楚再忍耐不住,湿意夺眶而出。

    耶律隆光双眼紧眯如线,也似不忍自己所见。但他双眼随即又陡然睁开,目中精光四射,“你必须亲斩她尸身,以示与周朝决裂,以断不忍之心,儿女之情!”

    大周正历十四年十二月十五日,大雪。

    时将破晓,雪片乱舞如玉龙鳞甲。天地像罩上连绵不断的白色帷幕,浓得化不开。

    如雷的战鼓,急促的马蹄,黑鹰军立旗列阵,披甲携弓。白雪覆盖于黑甲上,将一片黑云笼去,只余一排排刀光如冰。

    这一刻,契丹每一个族人都已经等了很久。耶律隆光策马而立,雪染他须发皆白,却染不去浩然霸气。他猛然手提缰绳,身下战马一声长嘶扬蹄踏上青牛坛,腰间利剑出鞘。他向身后跟随自己的数万战士狂呼,剑锋直指长空,““昏君无道,倒行逆施,横征暴敛,还配不配号令我契丹万民?”

    众将士一同回应:“不配!”

    “周朝屠杀我们的兄弟,抢掠我们的姐妹,践踏我们的尊严,恨不恨?”

    “恨!”

    “我们还要再做周朝的奴隶,听周朝的指挥,受周朝的凌辱吗?”

    “不做!不做!不做!”

    ……

    天地惊怒,风骤云涌,如众人胸中翻腾的血性,狂悖冲突,白茫茫一片横扫苍穹,似是呼应将士们的回答。

    耶律隆光纵马转身,剑指南方,“契丹男儿们,我族所受的苦难,今天就要让周朝血债血偿!”

    “大周贱人何在,杀之祭旗!”

    “大周贱人何在,杀之祭旗!”

    “大周贱人何在,杀之祭旗!”

    ……

    黑鹰军群情激愤,一起声嘶力吼,仿佛把全部的愤怒和仇恨都发泄在来自周朝的公主身上。

    白衣披发的女子被数名黑甲军拖到祭台正中,绑跪在迎风招展的黑鹰大旗下。她无力地垂着头,柔弱身躯似已冻僵,没有一丝活气。

    耶律隆光杀机凛冽,令道:“与周朝决裂,我儿中京王亲斩周朝贱人!”说罢将令箭掷下。

    耶律楚一身白衣,似与天地一体。他执刀而立,冷眸如剑,剑寒如雪。

    众目睽睽,天地忽然失色,唯余萧萧风雪声。

    随着一道冷光闪过,狂肆的血溅开,扬于风中,坠于雪上,似残梅,若红妆,如斑斑红泪,染满他双手,溅上他雪白衣衫。

    四周热血激昂的将士爆发出最狂烈的叫好声,如同闻到血气的狼群。

    “杀得好!”

    “痛快!”

    “杀光汉人!”

    ……

    她倒下的身体不多时就被白雪掩埋,身边滚落一支玉雕雪莲,花瓣仍鲜洁晶莹。

    直到夜深,耶律楚才独自来到青牛坛。刨开深积之雪,拨开女子凌乱覆面的长发,把她冰冷的身体抱在怀里,仿佛还能再给她一点温暖。她安详地闭着眼,鲜血早已干涸。

    他把素颜抱回帐里,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守着她三天三夜。她胸口藏着小小的素笺,他看着,心涸若枯。

    她活着时,他们从未如此亲近。

    “我不需要这样的牺牲……这是自杀……这是最愚蠢和不可原谅的行为……”

    他对着尸首说着胡话,直到高热夺走全部意志。

    再醒来时,已勇猛冷淡更胜往昔。果如耶律隆光所言,中京王耶律楚从此所经之战挡者披靡,直至夺幽州,攻渤海,占据东南契丹。

    但谁也不知道,那高高扬起的一刀,是怎样在他心头留下了难以弥合的伤口。

    风又起,他在斜阳里黯然伫立。回忆如剑割破喉咙,痛楚淋漓。往昔一切已化入西风,生死之间是不可逾越的沟壑。

    魂魄若还没有走远,请为我暂留,托清风传递消息,诉说心中愧疚。

    换一个时空,换一种身份,也许我们真能相爱,但是——拥有时未曾珍惜,回首时爱已成灰。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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