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绿豆稞子
吴志城一部分理智逐渐迷糊,另一部分记忆缓缓苏醒,他的一生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闪过……
……
五十年前。
西北边陲有个小县,叫庆云县。
此处,是先神洲唯一没有被海洋围绕的陆地边界,像漏勺的柄,伸向白泽那片穷山恶水、凶邪阴森之地。
白泽地势险恶,灵气匮乏,妖兽肆虐,是先神洲、沧溟宗、沙河渚废弃的地方,也是三方共同牢狱之所,生活在此处的人成分非常复杂。
而庆云县,属于先神洲,却被夹在白泽之间,环境恶劣,赤地千里,县民多有饿死者,卖儿鬻女更不在少数。
吴志城父母病亡,投奔舅舅,却被舅舅插标售卖,几经转手,五岁时落在一客栈掌柜手里。
小小年纪,被逼得劈柴、打水、洒扫、洗碗……样样精通。
在客栈呆足一年后,更添了新本事。
这是家黑店,平素玩的多是杀人越货仙人跳,人肉包子蒙汗药。
掌柜是个额如纺锤、体肥如箱、唇薄如刀的女人,之所以将吴志城买回来,不仅看中他能干活。
这孩子瘦得像只野猫,偏面容清秀,双眼无辜,最让客人放下戒心。虐打几下,再故意露出痕迹,若是能勾起客人的菩萨心肠,猪仔宰杀起来就更加顺利了。
那一天,小小的吴志城睁眼醒来,日子并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挨饿挨打受冻遭斥,最是寻常。
只是因为天寒地冻,外头行走的人少,住店的更少,掌柜的口袋进项大大缩水,鞭子挥得更狠而已。其中有一鞭更是甩到了脸上,生生扯掉了半截眉毛。
吴志城没有觉得很疼。
因为全身都冻得发麻,痛觉迟钝。比起痛,他只觉得痒。
钻到骨子里的痒。
傍晚时,黑云压城、雪大如席。
掌柜和伙计,睡觉的睡觉,偷懒的偷懒。
吴志城在窗边擦着桌子,麻木地望了一眼外边。
这个天地真冷啊。
总让人觉得,不吃人,根本活不下去。
雪花真白啊。
似乎能将人类一切罪恶掩埋。
他是喜欢冬天的。
他大体能猜到自己的结局。
若不是被掌柜的打死,做成几个人肉包子,便是在这样寒冷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变成小小的一堆冻死骨,绝无旁的可能了。
所以每次见到大雪天,总觉得看到自己的归宿一般,麻木而宁静。
就在此时,有一个人在吴志城视野中出现了。
那人看着很年轻,最多十八九岁年纪,如此隆冬,衣袍单薄,身上挂着包袱,没戴斗笠,径直进了客栈。
小吴志城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肌肤比刚出炉的馒头还齐整光洁,眉毛比柴房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还黑。
衣服也好看,花纹奇特,滚边讲究,隐有闪光之处,许是金丝银线。
包袱的布料看着也极其不俗。
这是有钱人中的有钱人!
只是奇怪,难道连雪也是嫌贫爱富,此人从狂风暴雪里走来,身上却没有沾染半点雪花水汽。
吴志城眼睛微睁。
来人见堂里没人,只有一个脸上有伤痕的瘦小孩子,这孩子还看他看得眼睛发直,便伸手挥了挥。
小吴志城惊醒,略显刻意地高声喊:“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掌柜的、还有些偷懒的伙计,听见吴志城微微高调的声音,心知来了大鱼,涌了出来,热情招呼。
掌柜说住店可附赠热腾腾药澡一次,一壶郁金黄酒,本地特产绿豆稞子一碟。
小吴志城愕然。
药澡是常送的,曼罗乌头散便是加在这里头。
郁金黄酒是遇见肥猪才送,添点蒙汗药,睡了今晚没明天。
绿豆稞子是头一遭,一碟成本可要一两银子。
果然,大鱼,选择了住店。
掌柜的在账簿上写下大鱼的名字,公孙日月。
小吴志城扛着差点比他人还高的木桶,来回拎水。
公孙日月看着直摇头。
不说脸上的鞭痕,小孩瘦骨嶙峋,显得眼珠子很大,肚子圆圆的,毛发和脸色发黄,一看便知营养不良。
十个手指头和双脚,全是冻疮。肌肤都挠破了,粉嫩的血肉半绽翻,十分可怜。
公孙日月帮着将水倒进木桶里。
吴志城拎着空桶离去时,他匆匆看了一眼桌子上吃剩的绿豆稞子,咽了咽口水。
“想吃便拿去,只是冷硬了,吃前记得烤一烤。”公孙日月道。
吴志城非常高兴,跪下磕了头才用衣服小心包了稞子。
绿豆稞子在整个庆云县都极其难得,吴志城只听过,没见过,更吃过。
听别人讲,这稞子比玉皇大帝的寿桃还好吃。说得好像他们真吃过玉皇大帝的寿桃似的。
无论真假,听别人吹得多了,小小吴志城总是看见或想起这东西便会咽口水。
吴志城捧着稞子,离开时有些犹豫。
这人看着皮相贵重,人品也贵重,像好人。
他这一离开,明天醒来,这好人就会变成锅里肉、汤中骨了。
“这药澡、这黄酒,还是不泡、不喝的好。”小吴志城轻声说完,快速跑开,也不管对方听见还是没听见。
入夜,客栈有专门的夜工。
一个个都是剥皮拆骨的好手。
吴志城的工作告一段落。
掌柜早命人给吴志城套上狗链,锁在柴房里,以防他逃跑出去,被别人家抓了卖,成为别人家的财产。
等人全部离开后,吴志城才小心翼翼将身上藏的绿豆稞子拿出来。
既然贵人说,烤热再吃,那一定是烤过味道更好。
吴志城拖着锁链,非常费劲才从灶台里抽出一根尚带火星的木柴。
公孙日月是被浓重的烟雾呛醒的。
客栈里鸡飞狗跳,到处都是尖叫和怒骂声。
客栈的柴房着火了,风势大,火有蔓延之势。
怕死的掌柜、伙计早逃到客栈外头。
当他们见公孙日月慢腾腾走出来时,皆见了鬼一般瞪大了眼睛。
他们方才刚准备好动手,这火就烧起来了。
这人怎么还没放倒?
他们明明确认过的,药水澡泡了,黄酒也喝了。今晚这个药量,能放倒一头牛!
公孙日月掩着鼻,手扇着驱赶烟雾,四处看了看,似寻找着什么人。
“你家不是还有一个小孩帮工吗?他呢?”
有个伙计冲柴房冷冷一指:“不在里头那吗,估计早烧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