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城烟云
北城临近上京,因城池大又有军队驻扎得了个护都之名。
北城乃几省通衢地,商贩来往纷忙,尤其是到了上元节前后,这街上更是格外热闹,在那穿城而过的大元河边,总是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贩,俨然有集万物,汇天下之意。
柳娘今日来的时候有些晚了,只能在几家铺子逼仄的小地方铺了块布就匆匆坐下。
今天是她来大元河的第三日,若是再不能卖出些东西,她就又该带着孩子和老母离开这儿了。
柳娘半跪在地上把包袱里的首饰一件一件摆好,家乡旱灾,又碰上流寇。家里唯一的男人也不见了,逼不得已她只能带这些陪嫁的首饰和婆婆儿子一路逃到了北城。
走时隔壁的算命郎中说让他们一路往北城,能碰上贵人。可是她到北城已有三日,仍不见这贵人的影子,这包里头的硬饼也快熬不下去了。
也不晓得是隔壁摊子喊话的时候,还是何时,碎铃声悄然而至。
一身华服的少女站在了柳娘的摊位前。
“这玉可卖的?”
少女声音如泠泠水声,清越淡然。
闻声柳娘抬起头来,声音的主人头戴幕离,薄纱垂到膝下,只露出一个裙摆。虽看不见少女的脸,可从那刺绣繁复的裙边和端庄的仪态便能看出非凡人。
他们有救了。
柳娘喜上心头,赶紧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着答:“姑娘说的是哪一件。”
“那个。”
柳娘顺着少女莹莹如玉的指尖看去,才发现她指的不是摊位上的东西,而是包袱上随意压着的一块碎玉。
“姑娘说的,是这个?”柳娘有些不大确定。
“嗯。”少女接着说,“可卖?”
“卖是可以,只是……”可是这玉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家乡漫山遍野都能采到,根本卖不了什么好价钱。
柳娘有些颓唐,本以为今日能赚个药钱和盘缠,没想到又要打空手了。
“五百两银子。”
“啊?”柳娘听到这话,一时间吓傻了,这玉石在他们那儿就连几十两都算不上,怎么到这儿倒成香饽饽了。
少女见柳娘迟迟不说话,以为她是不打算卖,心下有些不喜,一甩袖子,手上的铃铛相撞,嘴上轻哼一声。
“娘子出个数,这些东西我全要了。”
听到少女这话,她才晓得这贵人是误会了她的意思,赶紧解释:“姑娘姑娘,你误会了。”
“这玉不算贵重,姑娘若是喜欢就送给姑娘了,这五百两实在是……不敢收啊。”
“五千两。”
“姑娘这……”这怎么越说还越多了。就是把她这一摊子的陪嫁,加上她这个人卖奴的钱加起来也没这么多啊。
“我全要了。”少女说完,手往后一伸说,“圆儿,银两。”
话落了,身后却没有人回声。
“圆儿!”少女提高了些调子,可却依旧无人回应。
“姑娘,姑娘。”柳娘往少女身后看了几眼,她身后除了来往纷纷的人群,没有一个驻足的人,“这后边好似没有人……”
少女闻声猛然回身,薄纱随着她的头飘荡开来,像袅袅的烟云。
明明刚才还在她身后的。
林荞虽然眼疾犯了看不清东西,但也还是能发现方才紧跟在身后的粉衣小丫鬟此时已经不见了。
她可是寻了好几日才找到了梦中老祖宗所说的“髓玉”,可不能就这么白白放走。
林荞的手垂在身旁,自己身上除了个环佩也没用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这个给你。”
柳娘看向少女的手,纤纤玉手上放着一个小巧惊喜的银环,一抬头发现少女虚束在身后的青丝如泼墨般散了下来,这手里的应当就是方才束发的环佩。
“明日娘子来钟府,把这佩环给守门的,剩下的银子他会交给你。”
林荞揉了揉眼睛,透过薄纱的缝隙往摊子上看。
和昨天相比更看不清了。
昨日还能隐约看见玉石的模样,今日这眼前的东西是彻底混成了一块,压根分不清楚了。
林荞本想自己去拿,现下什么也看不清只好认命。
钟府……
柳娘虽刚来北城,可这父母官的名字却是晓得的,分明就是姓钟。她悄悄地大量着面前的少女,
莫非,这位就是钟侍郎家的大小姐?
“劳驾娘子递给我。”少女挺直着腰板,说话不急不缓,语调里还带着些娇生惯养的傲气,不过听起来却不会让人不舒服,不晓得是不是那嗓子清甜的缘故。
“好嘞!姑娘稍等。”
柳娘赶紧把佩环揣进兜里,蹲下身来把垫在下边的摊子一拉,那些嫁妆兜好了,扎紧了扣子递给少女。
少女拿了包袱也没多说话,淡淡地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姑娘慢走啊!”柳娘看着少女身影,出声喊着。
等人走远了,柳娘才把兜里的佩环拿出来,银环上头雕饰精致,还缀了好些西域来的铃铛,这一个佩环抵得上她所有东西。
有救了,囡囡有救了。
林荞手里拎着一个包袱,一只手举着方才圆儿买的糖葫芦,靠着耳朵听到的声儿,半猜半蒙地往前边走。
这儿人多,就是圆儿一会走过来了,估摸着也寻不到人,她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去。
林荞努力听着方向,突然不晓得哪儿爆发出一声喝彩,本来顺势前进的人攒动起来,你推一把我拉一下,愣是把她推搡着逆着走了。
等好不容易停下来了,她才发现自己早就和方才的大元河差了十万八千里,耳畔的吆喝声也没有了。
敢情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把她顺到空地来了。
林荞倒是乐意见得,身旁没了障碍,她这破眼睛也能派上点用处了,顺着淡淡的亮处走去。
走着走着,身后倏然传来一阵马蹄踢踏声,那声儿越来越近,她想避开却早已无济于事。
“当心。”
马上的人提高了声音,刹那间马嘶鸣声儿在林荞耳边炸开来。应当是御马之人拽着缰绳硬生生地把马首掉了位子,这才没撞上她。
“啪嗒”
靴子落在地上,郎君翻身下马,迈开步子向她走过来。
面前的影子矮了下来,男人的个子应当很高,为了和她说话特意低下了身子。
等了好一会,才说话。
“可是伤到哪儿了?”
林荞站在那儿,恍若未闻,一只手攀住了她的肩膀,虚揽着把她扶了起来,淡淡的草料萦绕鼻间。
林荞定了两回婚,可除了父亲和仆从,还是第一次离男人这么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更何况,这郎君身上还带着股好闻的味道,就像是旷远的大漠一般,让她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过下一句话,就让她这百八十年不红的脸,化作恼火冲到脑袋上去了。
面前的人声音暗哑,不过一字一句却说得十分清晰,他说。
“夫人?”
夫人?什么夫人!
也不晓得这郎君是冥冥注定来气她的还是如何,专门挑了她最烦心的事儿说。
林荞此番离家远行,可不就是为了赴从前被人定下的婚约,去和只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夫敲定婚期。
“多谢公子,我没有伤到。”林荞站稳了身子,别开身子避开了郎君的手,冷冷地说。
她往后退了一步,避开男人萦绕在身边的淡淡荒草的味道。
戴着幕离的少女微昂起头来,对着马前的郎君,语气严肃。
“还有,我才不是什么夫人。”
林荞站在那儿紧紧盯着男人投下阴影的方向,等着他回答。
过了一会,男人才反应过来,说:“姑娘,得罪了。”
“公子在闹市驱马,不晓得是急着去做何事呢?”林荞话绕了几圈,半讥半讽问道。
男人驾马技术不错,生生拽着马头避开了她,她虽然没伤到身上,可却结结实实被吓到了。
“夫……姑娘说对了。我家公子正赶着去办事。”粗粝的声音插了进来,接着说,“姑娘若是没有什么事儿,留个住处,赔礼和银两择日就给姑娘送去。”
回话的人语气有些着急,说话直冲,心里想着什么就脱口而出了,估摸着事情紧急,
不过恰巧,她今天就是不打算让他们走。
银两。她缺那些东西吗?林荞心里轻哼一声。
林荞轻轻甩了一下手腕,说:“我现下没伤着,可过一会,说不准就连路都走不动了。”
林荞声音软甜,可语调跋扈,摆明了就是故意而为之。
“公子,那我留下来等这位姑娘的家人过来吧……”
“谁说让你留下来了。”林荞打断了那人说话,那汉子明显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林荞转过脸去,微仰起头,朦胧间看向面前的黑影,尾音上扬。
“不如公子留下吧。”
“哎!你……”
“老余,你和他们先去吧。”面前的人沉沉地说,“终究是我伤到了这位姑娘,我留下来等姑娘的家人过来,我离开也才能安心。”
“可是……”老余还是不甘心。
“下去吧。”
林荞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二人说完了,问:“公子可否帮我寻一下钟侍郎。”
“姑娘这是把我们公子当成衙内了吧。”老余话里带着些戏谑。
“老余。”那郎君出声打断了话头。
老余只能忿忿哼了一声粗气,应了一声抱拳离开了。
林荞听着老余的声音,幕离后边的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笑,等着那队浩浩荡荡的人马走了,才腾了一下手,伴着手腕上铃铛的脆响,轻巧地行了一个礼,笑盈盈地说:“多谢公子。”
她不知道现下在哪儿,现在时辰也晚了,若是一个人待在这儿指不定会碰上什么人。
再说了,能够在城中闹市驱马疾行,又谈吐不凡,定不会什么俗人。
至少在他身边还算安全,还能有人报个信儿,何乐而不为。
再说了,也是他自己先撞上来的。林荞自觉把留下人的事情全须全尾地顺了下来,发现确实道理通顺。
“姑娘,请。”男人伸手给她指了个方向,估摸着是可坐下的地方,不过可惜,她现如今是什么也看不清。
只能把这主动权先扔回去。
“公子先请吧。”
男人笑了一声,迈开步子往前走,有些无奈地道:“好。”
男人话里带着笑意,估摸着是觉得自己碰上个难缠的家伙,不过,那又如何。
她又不在乎。
林荞提着裙角跟上那个走远的黑影,男人为了等她走得并不快,没一会她就追到他跟前了。
“不知公子唤何名?”林荞扭过头去,边走边问,一不留神就绊到了廊桥上边的石阶,有些踉跄地往前扑。
“小心。”男人伸手扶了她一把,两人离得有些近,呼吸拂动薄纱在她颈间缠绕,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在下家中居九,姑娘叫我沈九便好。”
“好。”林荞站稳了步子,赶紧从他半环着的怀抱退出来,把有些急促的呼吸放缓了。
她今儿这是怎么回事?林荞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热。
“姑娘是?”
“啊?”林荞摸着脖颈的手顿了一下,抽离出来的思绪收回来,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
“恩……”林荞的眼睛左右瞟了几下,突然一亮。
沈九。看来名字不打算和她说,那她也便不说了。
要不……她把钟侍郎家小丫鬟的名儿报上去好了,也不至于自报家门。
“我叫祖……”
林荞话还没说完,只听到那厢有一伙人急匆匆地往这儿来,然后这话就被人劫了。
打头的人急促地喊着。
“祖宗!”
“祖……宗?”
男人重复了一遍,故意似的把两个字拖慢了,一字一顿地说出来,淡淡的笑意好似在胸膛了转了一圈再出来,别有一番韵味。
林荞虽然她看不见男人脸上是什么表情,可听着那低低的笑声,就晓得他脸上肯定……嗯,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