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石头链子
挽南做了一件事,好坏不清,界限太模糊。
但看着薛宝扬起的笑脸,她心软了。
坏事也没关系,掰个方向调头走,就一定是好事。
就像薛宝的鞋子掉了,是坏事。
挽南现在拉着他调头去捡回来,就是好事。
两人亦步亦趋地往回走。
那个方向是被淹没的村子,他们一定,要把鞋子捡回来。
捡到鞋子后挽南不敢走了。
拐带人口是大罪,如果想带薛宝走,那她此生,就不能再踏足那个村子第二次。
最后是两人齐齐跪在地上,朝村子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分别给陌生又熟悉的三个人。
心钝痛。
挽南和薛宝的脑袋贴在地上,迟迟起不来身。
脖子上的链子悄悄露出,试图窥探。
于是三颗石头,坠入无序人间。
呼吸都发凉。
挽南抬头看这自成一派的凌乱天地。
乞丐养孤儿。
多可笑。
薛宝还在哭。
山脚下的爹娘瞬间就被山洪淹没。
大姨拼命带着他跑,却还是临门一脚。
薛宝的膝盖跪在地上,头死死磕着不起。
整个人像被吸附黏紧,他已经凹入尘埃里。
额头的肉被石子嵌了印,泪水倒着流入发梢,薛宝的视线从模糊到清明。
眼里三颗细长的石头。
一颗是挽南的,两颗是他的。
紧紧攥住同样冰凉的手,薛宝努力忍着哭。
大姨说,让她找妹妹。
“老头子还没死呢!你跪个什么劲?”
老乞丐的一巴掌落到挽南头上,有些气急败坏。
“不许打妹妹!”
挽南愣怔着还没反应,薛宝却已经站起来。
一个转头冲上去,他对老乞丐又打又踢。
“诶诶诶!你这娃娃怎么回事?”老乞丐躲着避着,不好以老欺小:“她不是你妹妹!”
“她就是!”薛宝的愤怒的犬类,泪痕还在脸上,却张牙舞爪,气势汹汹。
“别打。”挽南站起身拦住薛宝,兄妹俩居然一样高。
“他……他打妹妹。”薛宝瘪着嘴,眼泪不争气地哗哗淌。
“他打不赢我。”挽南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薛宝打了一个震惊不已的嗝。
“不准再动手。”最后叮嘱薛宝一句,挽南接着转身。
谁料一回头,老乞丐就在她身后蹲着。
老头只比挽南高一点点,浑身依旧破破烂烂,并且不香。
他又花又脏的头发沾了清早的微潮,胡子也配合着乱糟糟。
唯独鞋底厚厚的黄泥和碎石渣,硬生生把人拔起一点高度。
安慰薛宝时还好。
但此时此刻,挽南心中的酸涩爆发。
眼泪啪地一下掉下来,她委屈巴巴的哭。
哭着哭着变成嚎啕大哭,挽南勒住老乞丐的脖子讨伐。
“来收尸呢你?!?”
“你有本事,你怎么不等我死透了再来!?!”
“谁知道你跑这远,不是跟你说就在那附近吗?”
老乞丐哎哟一声被挽南扑倒在地上,背后硌得生疼,嘴里同样不讨饶。
“你个臭丫头,下次要死就死远点!”
“不远不近的,废得老头子来找你!”
一大一小,一个骂的比一个尖酸刻薄。
挽南气不过,泪水止住了,手上却抡起拳头就往老乞丐身上砸。
“下次再来晚,我就把你剁给钱屠户!”
“挣了钱我就坐在你坟包上,我一日一碗猪肉丸子,我馋死你这个老家伙!”
“没见识的东西!想馋我?端佛跳墙来吧你!”老乞丐哈哈哈的大笑,活到老欠揍到老。
“挠痒痒呢你?”似是觉着力度不够,他还一个劲地激怒挽南。
挽南忍不了了,嘿嘿哈哈地又开始揍人。
薛宝这时很聪明,啊的一声大叫就扑过来和她一起打,直到把人揍得连连求饶。
最后这场群殴,以挽南和薛宝各被塞了一颗地石榴在嘴里才结束。
“你要养他?”
正蹭着石头刮泥的老乞丐一懵,失声问旁边就膝盖高点的女娃娃。
“咱爷孙俩都填不饱。”老乞丐嘟嚷一句,一脚踹飞石头上的泥块:“你养他可以,你得自己养。而且不能亏着我的肚子。”
“饿不死你。”挽南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老乞丐。
薛宝正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捡石头。
三四岁的孩子忘性大,心也宽泛。
这像是他的爱好,更像没有温度的命运。
看着薛宝那张天真无邪的脸,挽南一步步下定决心。
不养怎么行呢?
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她的脏污之下,也有一张。
薛宝还在捡石头,漂亮的丑的,都不及他顺眼的。
而脖子上的那根,随着他的动作一跳一跳的石头链子,恐怕最合心意。
石头链子的每一下都弹在挽南心里。
她觉得不顺眼。
但心脏的皮表之处,一颗同样的石头链子有了温度。
老乞丐带着挽南和薛宝走了。
一手拉着一个。
是和小村子完全相反的方向。
目的地是不知道哪里是家的窝。
路边遇到一条大黄狗。
薛宝又开始哭。
挽南蓦地发愣。
兄妹俩一哭一静,齐齐哀悼。
哀悼早已僵硬,尸体瘫倒在污糟里的黄狗。
它的使命似乎已经完成。
昨日的一切,叫回光返照。
老乞丐最终把黄狗带走了。
狗死了,人还要活着。
薛宝哭着咽下。
挽南嘴里不是滋味。
最后的最后。
老乞丐挖了坑。
兄妹俩把黄狗剩下的骨头、毛发和内脏一起,埋到了山坡之上。
那里有太阳。
——
陈三愿站在窗户面前。
院子的景致还是一样的。
但他长高了一点,心境越发开阔。
可他,一直还在等待。
希望和期盼共勉,不相上下地争夺。
两年,阿粟姨却没有消息传来。
“阿愿?阿愿?”
耳边是唐泠的轻唤,陈三愿推门离开房间。
亦步亦趋地跟着母亲一起上了马车,他们最后到达镖局。
镖局门口正在施粥和馒头。
香味埋在乌泱泱的人群里,吸引力犹如玉盘珍馐。
游州城四周爆发了山洪。
陈三愿皱着眉头,在为人的五年里,他还没见过如此惨烈的人间。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精神被吞噬,黑气萦绕眉间。
裹尸的草席在街边卖着,又好像已经套在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