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走投无路的中年男人
透过光明透亮的落地玻璃,郭陵可以将脚下的人民广场尽收眼底。
已经不再凌厉的阳光温柔地透过落地窗,洒在他的身上,他的脚边,和他的脸上。
在阳光毫无保留的照射下,他脸上并不少见的细纹和隐约出现的色斑,以及头发当中的几丝灰白之色,都诚实地诉说着他的年龄。
他的面容清瘦,五官轮廓立体,紧闭着薄薄的双唇,看不出来是否在笑。
而他的双眼里,已满是金黄。
这似乎就是平常的一天,却又被赋予了很多意义。
今天是他结婚十二周年纪念日,也是他妻子36岁生日。
而到了明天,也是他加入这家公司的第十一个年头。
所以,郭陵有了目前这间风景极佳、视野很好的角落办公室,他也一直在憧憬着,有一天自己会被安排搬入楼上那间更大的办公室。
这一天不会让他等太久。
想到这里,郭陵的嘴角不自觉往上弯曲了一个弧度
这时,身后响起“咚咚”的敲门声,同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郭总”
郭陵敛住笑容,转过头去,只见办公室半掩着的大门处,走进来一个身着职业装的中年女人。
“鹏举总叫你过去。”
郭陵心中一震。
张鹏举是整个集团公司分管政企业务的副总经理,也兼任政企业务事业部总经理,既是他上司的上司,又是他目前的直接工作汇报对象。
而眼前这个女人叫杜伊颖,是集团公司的首席人力资源官,也就是人事工作的分管负责人。
无论是张鹏举,还是杜伊颖,都是他在工作中不能忽略的存在。
而在即将下班之前,张鹏举叫他过去,却不是通过自己的秘书,而是通过杜伊颖,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
郭陵觉得自己心跳开始加速,他试图从杜伊颖的眼神和脸色上看出一些端倪,但这个女人对于自己的情绪控制做得非常好。
于是,郭陵冲着杜伊颖友好地点了点头,一手抓过办公桌上放着的手机,紧跟着她往电梯口走去。
眼光时不时瞟向前面不远处那扭动的腰肢,郭陵忍不住凑到杜伊颖身后小声问道:“杜总,什么事情啊?”
“鹏举总要见你,具体什么事,我也不清楚,总归是重要的事情咯。”
杜伊颖淡淡一笑,只是微微侧了侧脸,并未看向身后的郭陵,脚步也没有放慢。
郭陵闭上嘴,放弃了从人事负责人口中套话的想法,大脑飞速运转着。
他从基层做起,一步一步往上走,直到今天担任整个政企事业部分管运营业务的副总,过程中经历过好几次公司的艰难时刻,他都挺了过来,忠诚的收益是存在的,他不但因此获得了升迁的机会,还眼见着自己的收入节节攀升,也因此给了家人更好的生活。
去年,由于他的直接领导——政企事业部总经理的离职,公司一直没有找到人接替,而是由集团分管副总张鹏举兼任,而张鹏举在几次非正式场合也似乎暗示过他,那个位置是有意留给他的。
他一方面感到无比兴奋,另一方面又强迫自己保持平常心,毕竟,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这个重要的岗位。
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但似乎今天这个夕阳西下的时刻,将彻底打破他的平常心?
今天到底是个什么好日子呀!
三十分钟之后,郭陵发现刚才的那个念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虚妄错觉。
在张鹏举那间顶楼宽敞且兼具城市无敌景观的办公室里,公司与他解除了劳动合同关系。
是的,他被裁了。
而且今天是最后一天。
“明天你不用来了,所有的手续文件我们会给你邮件签署。”
杜伊颖淡淡地说道。
张鹏举则沉默不语。
郭陵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张鹏举办公室的。
他脑袋里全是空的,浑身是麻木的,拖着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双腿,完全不顾一路上同事们的惊诧眼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反身把门关上,然后整个人靠在上面,半天没有挪动身子。
落地窗外的景象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因为夕阳进一步西沉,整个世界暗了下来,反衬着霓虹灯要更亮。原本透明的窗户此刻开始反光,慢慢地变成镜子,他能隐约看见其中的颓唐。
还要为妻子庆祝生日,庆祝结婚纪念日,还要开香槟,还要
“我被裁了。”
所有的期许被这几个字狠狠截断。
他大可以怒发冲冠,高喊着口号回到顶楼的办公室去找张鹏举理论,或者在公司内部邮箱系统里群发邮件,抄送董事长和总经理,控诉公司对待自己的不公,甚至威胁诉诸公堂。
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无论怎样做,都改变不了这个局面。
在公司这么多年,哪次裁员出现仲裁或者诉讼,最终以员工的胜利告终呢?
白白耽误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让偏狭和戾气充满胸膛,最终反噬自身。
他已经过了热血的年龄。
公司再怎么无情,也是一架岿然不动、坚固无比的风车。
而自己,再怎么折腾,也只是血肉之躯,还未必能拥有堂吉诃德的配置,那个落寞的骑士至少还有一个仆人。
更何况,公司的赔偿金还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那个数字是死的,不会自动增长。
而他不是一个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他要管七个人。
郭陵调整好自己刚才甚至有些艰难的呼吸,总算站了起来,不再瘫软地靠在办公室的门背后,他没走几步,便又有些踉跄,连忙快步上前,用双手撑住办公桌。
再次平复自己的情绪之后,郭陵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拨通妻子侯畅的电话。
未来这一个小时,他要整理打包,烛光晚餐铁定迟到了——哪怕不取消的话。
在等待接通的那一两秒,郭陵迅速想到了说辞。
他肯定不能在电话里跟妻子说自己被裁的事。
电话接通。
他也深呼吸一口气。
正当他准备开口的时候,却听见手机话筒里传来有些异样的声音。
妻子并未说话,但话筒里的声音却毫无疑问是她的。
似乎是在哽咽,又似乎在呻吟。
同时仿佛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而背景当中还隐约传来男人的声音。
郭陵双眼瞪得老大,一股热血瞬间涌了上来,把整个脑袋都充满。
他冲着话筒吼道:”喂!喂!老婆!说话啊!发生什么事情了?”
话筒那头的声音依旧,仿佛对面那个人全然没有听到他的呼喊或者干脆置若罔闻,唯一做的工作就是将电话接通而已。
郭陵放弃了喊话,紧闭双唇,两片薄薄的嘴唇几乎合成了一条线。
紧缩的眉头下是他那双圆睁的眼睛,眼里满是不解。
隐约间,他想到一个耻辱的可能性,但又迅速摇了摇头。
“不可能!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然而,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却越来越指向那个方向。
郭陵主动挂断了电话,再次打了过去。
还是一模一样的情形。
妻子侯畅的音色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还夹杂着模糊不清的男人声音。
郭陵只觉得当头一棒,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扭曲,他用尽全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双眼望向窗外,却在玻璃的反光当中看到一个失魂落魄的中年男人。
在公司的最后时刻,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完成打包,又如何强忍悲愤与同事们假装轻松地说再见,直到汽车驶出公司的地下停车场,汇入人民广场旁边的建国路时,郭陵终于忍不住,在驾驶位上嚎啕大哭。
他的视线瞬间变得模糊,眼泪流过脸颊,滴洒在胸前。
他抬手一擦,于是整个前臂也都湿了。
郭陵努力保持着方向盘上双手的稳定,可浑身却在微微颤抖着。
在拥堵当中,他慢慢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拨通了餐厅电话,得知并没有人抵达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取消了订餐。
如果侯畅不在餐厅,那么她会在哪里?
郭陵毫不犹豫地往家里驶去。到了小区,停好车,走下驾驶位的一瞬间,他的心又猛烈跳动着。
因为他抬眼远远望去,家中的灯亮着。
那淡黄色的灯光显然是从客厅窗户里透出来,这一幕他已经无比熟悉。
以往每一次他出差回家或者加班晚归,看到家中的灯光,便知道有人在等着自己。
但此刻,那淡黄色的灯光却没有任何温馨的意味,反而显得有些诡异。
儿子正在放暑假,已经送回了外地父母老家,如果家中亮着灯,说明只有可能是侯畅在家。
可侯畅却只顾着呻吟,而不接自己的电话。
不,她接通了电话,却没有说话。
如果她这个时候恰好在家,那背景里的男人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郭陵晃了晃脑袋,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握紧双拳,快步朝着家里那栋楼走去。
上楼的电梯当中只有他一个人,他咽了咽口水,又不自觉地撸了撸袖子,紧张地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
当数字变为“15”的时候,电梯门“叮”地打开。
郭陵稍微在轿厢中站立了一秒钟,没有听到外面的任何动静,这才快步走出,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自己家门口。
他快速用指纹打开门锁,开门瞬间,喊了一声:“我回来啦!”
声音在楼道里都回响了一会儿,屋里却没有任何动静。
客厅的灯的确开着,但一个人都没有。
郭陵感到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脑袋也疼了起来。
他快速闯入客厅,然后迅速将每一间房间都扫视了一遍。
的确一个人都没有。
然而,就当他正准备离开主卧的时候,却发现有些不对劲。
他扭头一看,正对着主卧房门的那面墙光滑白亮的有些过于单调。
“不对!墙上挂着的婚纱照呢?”
“床头柜上的合影也没有了!”
当初拍摄婚纱照之后,两人都觉得那纯粹是浪费,除了婚礼上展示,以及少数幸运者被他们继续放在主卧之外,更多的照片已经被垒叠在储物间的角落里,逐年蒙尘,不会再赢得一丝目光。
但现在,如果仅存的成果都不见了,那问题便大了。
关键是,在他的记忆当中,这些照片明明昨天都还在的。
郭陵再次拨通了侯畅的手机。
依然是没有等待多久便接通了,但也依然无人应答。
但话筒里传来的呻吟声似乎更加清晰了。
郭陵看了看这次电话距离上一次的时间,已经过了四十分钟。
“狗日的”
他在心底烦闷地骂道。
这时,手机上弹出邮件提醒。
“郭总,请在今晚将附件的几份文件签掉,电子签就ok,然后回复给我。it部已经将你邮箱之外的所有账户关停,邮箱也将在今晚12点关闭,因此,请尽快完成,否则会影响你收到赔偿金的时间”
“妈的!”郭陵狠狠地将手机摔在主卧那张宽大而柔软的床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床边的地毯上。
不知道在地毯上发愣了多长时间,郭陵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他抽动抽动嘴角,嘲笑自己:“原本这个时候我已经在吃烛光晚餐了,可是事实上呢?我很快就要没钱付账,而原本应当坐在餐桌对面的人也找不到影子”
突然,他感到自己呼吸有些困难,再在这间房子里呆下去,怕是要窒息。
郭陵伸手从床上把手机扒过来,咬牙起身,再次在房里走了一遍,确认的确无人在家之后,关掉了客厅的灯,然后走出家门。
小区里,眼看着身边老人们在积极做着广场舞的准备工作,小孩们则三三两两追逐嬉戏,郭陵揪心的感觉却丝毫未减。
热闹是别人的,他什么都没有。
不过,他想起了在外地过暑假的儿子和自己的父母。
“听听他们的声音吧”
可连续拨了三次电话,都无人接听。
巨大的问号在郭陵脑中浮现,不断放大,简直要将他的头撑得爆炸。
他圆瞪着双眼,望着夜空,试图理解今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可任凭他如何思考,都无法找到让自己满意的解释。
被裁员打击后的低沉此刻已经被一种更加荒诞和诡异的思绪所完全取代,完全操控。
不知不觉间,郭陵已经走出小区。
小区名叫山水印象,因此小区门口的道路便叫山水路。
郭陵沿着山水路又走了几百米,往右转上与之垂直的河岸路。
河岸路的一侧,便是贯穿市区的那条河。
夜幕之下,河里的水显得漆黑,看不出什么名堂,但从声音可以判断出水流颇为湍急,可能与目前正处暑期,水量比较丰富有关。
郭陵双眼变得迷离,仿佛忽视了身边的一切,一直走到河岸边缘,他的一半前脚掌甚至已经悬空,但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我被裁了,我被绿了,没有人在乎我,一个人都没有”
喃喃自语之间,郭陵往下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