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顾一野出差这段日子,一定要每天往家里打一个电话,有时候是早晚各一个,阿秀总是第一时间去接。接起来又没话说,只想对着电话乐。
那边负责跟他接洽的兵都说,顾团长,真顾家。挺羡慕的口气。
你嫂子怀孕了。每天不报个平安我也不放心。顾一野坐副驾驶,跟开车的李连长说。
他们已经从早开到现在,开了大半夜了,都是盘山道,顾一野是打头阵的,负责押车。后头跟了一连队的军车。这是最后一批物资了,押送完就能回家。
我开吧。顾一野看开车的李连长有点犯困。
不用。顾团长。李连长撑开眼皮,打一激灵。天黑,前头道不好,你不熟,不好开。
前头路什么情况?顾一野问。
前半个月下了场大暴雨,泥石流把山冲了,路上有点砂石土块啥的。咱们走的这条路还好,半山腰往外省去的另一条路直接给冲塌了。
冲塌那条路离咱们多远?顾一野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
不远,但咱不走那条道,顾营长。李连长想也没想就说。
顾一野抖落开地图,看上头的标记。给他的这张路线确实不经过那条塌方的路段,但多年培养出来的警惕性还是让他觉着有地方不对。
李连长,我建议咱们先靠路边停一停。顾一野合上地图。
李连长说,没事,顾营长,这条路我跑过上百遍了,真没事。再说,这是最后一批了,大家伙都干劲足,都想一口气送到呢。
顾一野望向后头,一连队的车都跟上来了。车灯照亮了前路。他强压下心中的疑惑。
盘山道越升越高,四周都是壁陡石岩,李连长让顾一野休息会,白天他开了一天车了。顾一野不敢睡,眼睛盯着前头。一个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玻璃上,散开。接着,又是一粒。
顾一野说,不行,要么以最快速度找地方,就地休息。要么就迅速后撤到山下。
李连长心想不至于吧,就跟猫尿似的几滴雨,沥沥拉拉的,还没等他们到山顶就该停了。
顾一野看李连长还当玩笑在听,直接拿起对讲机,还没等说话,雨跟倾盆一样哗的一声浇了下来。李连长打开雨刷,最快的一档,连路都看不清。
有土块坠了下来。
顾一野当机立断,全连以最快速度改道,往右侧方的高地开。那边在地图上显示有个平时供路过车休息的停车带。
后面车得到指示,陆续改道。
换我开。顾一野下车,站在路边指挥,李连长也跟着跑下车,雨越下越大,瞬间浇得两人浑身湿透。
啪——又有东西坠下来,这回已经不是土块,而是被雨水冲下来的落石。
他娘的!李连长啐了一口。扯着脖子喊,这他妈不会要滑坡吧。
有可能。顾一野挥着手电给后头车示意,山区信号不好,对讲机里现在只能传来微弱的声音。
顾一野叫停一辆军车,李连长,你跟这车先走,到前头带路指挥,我断后。
顾营长,要走也是你先走。李连长也是有血性的,早听顾一野的就没这事了,心里羞愧难当,头恨不得低到地上,我断后。
你断后个屁!顾一野急了,后头这么多辆车等着呢,我命令你,给我上车,带路!
是!李连长觉着眼前都花了,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泥水,他朝顾一野敬了个军礼,坐上车,一直往后瞅,后头石块土块混着雨噼里啪啦地往下滚,风雨中,顾一野站在路中间,打着手电指挥的姿势跟座大山里的碑一样,顶天立地的立在那里。
眼见只剩下最后几辆车了,后头山体塌得越来越厉害,顾一野避着山石。
营长——几辆军车上的战士都开着车窗朝他喊,您先开车走吧——
别他妈给我放屁!顾一野抻着胳膊,没注意一颗石头滚下来,正砸上他的肩膀,顾一野闷哼一声,不说话,比这更重的他都受过,只要不死,都是小伤。
车里的小战士们都哭了,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他们只能开着车跟着大部队离开。
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眼见着最后一辆车也掉转了车头,顾一野忍着疼,上车,打火。刚才有泥水混着树枝,碎片冲下来,扎进他腿上胳膊上,那几块的军装全被血渗透了。
离开家时他趁阿秀还在睡觉的功夫,从床头拿走的自己那枚戒指,现下正静静地安放在他军装胸前的口袋里。顾一野不怕死,但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想死。
车泡了水,打了几次火,没打着,石头开始砸上车顶,车玻璃裂了一小块,车体也叫砸得凹陷,顾一野咬咬牙,狠下心,弃车,寻了边上一棵大树,抱住。
碎石山体轰的一声倾泻下来。
阿秀猛地惊醒。
抬眼一看表,凌晨两点多,四周静悄悄的。
阿秀想闭眼继续睡,可怎么也睡不着,下了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徘徊。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顾一野的那枚戒指不翼而飞。
阿秀越想越怕,翻遍了整个卧室,都没有。她瘫坐在床上,想给顾一野打个电话,哪怕是听听他的声音也好,可这功夫他肯定还在睡觉,不能打扰他,明天他就能回来了。阿秀克制住跟他通话的冲动。一宿没睡,睁着眼睛到天亮。
早上六点,电话铃声拼命地响个不停,阿秀心头一跳,几乎是冲到电话前头,接起来,电话那头不是她熟悉的声音。
喂,有人吗,电话那边喊了几遍。
有。阿秀握电话的手都在抖。
是嫂子吗?
嗯。
嫂子,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有点哽咽。顾营长为了指挥汽车连转移,他,他——
他怎么了?你说话呀,你说话呀。
他叫泥石流给埋了!
阿秀身子一晃,险些栽下去。
嫂子,嫂子,您没事吧?!电话那头久久听不到回音,急得也大喊。
好半天,才听见一个木木的,涩涩的声音,说,人呢,他人呢。他现在在哪。
人……人还没找着,还在搜救……
阿秀手里的电话一下子掉在地上。
安怡勤从厨房探出头来,问阿秀,谁来的电话啊?
阿秀还愣在原地,只觉得浑身都疼,站都站不稳了,她想起孩子,她还怀着孩子呢,他们的孩子。她努力让自己不倒下,扶着沙发背,一小步一小步地挪。
安怡勤见不对,过来扶住阿秀,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
怎么了孩子,跟妈说说。
阿秀眼神涣散,张嘴,可就是说不出话来。一句也说不出。一直不停地摇头。
安怡勤握住阿秀的手,发现冰凉冰凉的,身子也不停地抖,赶紧拿来毯子给她裹住。
妈。阿秀吐出一个字。
诶,妈在呢,有啥事跟妈说。
一野,一野他,阿秀说不出来。
安怡勤的心突然就沉了下去。这时,电话又响了,安怡勤过去接,是顾衡打来的。给她交代了事情的经过,最后语气沉重地说,好好照顾阿秀和孩子,对一野……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安怡勤心痛地挂了电话,看向坐在沙发上的阿秀,不哭,不动,不说话,眼神散着。长叹一口气,这两个孩子,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安怡勤想起自己儿子临走之前再三交代一定要照顾好阿秀,她走过去,坐在阿秀身边,孩子,先把饭吃了啊,听妈话,等会他们就能找着一野了。一野惦记着你跟孩子,不会有事的。
阿秀摇头。我等电话,她说。
那妈给你端过来吃,啊。
安怡勤起身去厨房盛饭,回来的时候只看见阿秀侧倒在地上,下身拖着长长的一道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