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顾一野真的给师部拍了电报,甚至他还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他和阿秀找遍了全镇,最后终于找到镇里唯一一部电话,没有犹豫,顾一野说,爸,我准备和张飞同志的遗孀阿秀同志结婚。我们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希望您和妈妈能够理解。
顾司令在电话那头只说了一句话“婚姻是一辈子的事,要认真严肃地对待。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顾衡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也相信儿子的眼光,自从顾一野从战场上回来之后,他就不再把儿子当成一个孩子来看待了。
师部那边很快就给了回复,一封是官方的,一封是私人的。官方的写着,批准结婚申请。私人的写着,顾骡子,你他娘的。这口气一听就是高粱。顾一野乐了。阿秀见他笑,也跟着不由自主地笑起来,问,你笑啥呢。顾一野说,没什么,他们祝福咱们呢。
回村的路上,阿秀一直在想该怎么和公婆解释这件事,她做好了面对狂风暴雨的准备,可真回了家,却是顾一野揽过了一切。顾一野让她回屋,自己跟张飞的爹妈谈,阿秀在屋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地上不停地走来走去。具体说了什么,阿秀听不清,就更着急。过了好像有一年那么久,顾一野终于走进来朝她点点头。
阿秀去到公婆的房间,看两个老人都面色凝重,见她进来,老半天也没说话,最后张飞爹使劲叹了口气,说,阿秀,你现在就跟顾同志走吧。说完就宁愿转身面向墙也不愿再看她。张飞娘说,这个年也别过了,就当你从来没进过我们家门,我们没有过你这个儿媳妇。
阿秀看看公婆,又看看顾一野,顾一野已经为了她,做了许多事,她也要回报他同样的,至少是同样的坚定。她在张飞爹娘面前跪了下来,郑重地给两位老人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身,带着仅有的几件衣服和那件压箱底的红裙子,就这么,跟着顾一野,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两个人就像是达成了共识,都没有再提顾一野是怎样劝说张飞爹娘的。阿秀心中的愧疚跟灌了铅一样,沉重地下坠,她沉默着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白杨,覆盖着白雪的屋脊,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顾一野没有打扰她,直到暮色苍茫。推着餐车的列车员走过来,顾一野说,你想吃点什么。阿秀说,都行。
顾一野买了两份饭,阿秀没有胃口,却还是努力让自己吃一些,顾一野说,这是我第一次在火车上过年。听了这话,阿秀的心中更加痛苦,他们结婚,一个出于感激,一个出于报恩,这对她来讲或许是一个天大的好事,但对顾一野来说不公平。
没想到,还挺有气氛的。顾一野又补充了一句。
阿秀愣住,夹菜的手在抖,她放下筷子,想跟顾一野说点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顾一野好像明白她的意思,抬起头,突然说,小时候我爸妈都在部队,我跟我外公外婆生活,有一年冬天,我外公带我去东北看望一个老同学,那年东北雪下得特别大,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雪长什么样。
阿秀说,真的?她听得入了迷。
真的。顾一野说。我还跑到雪地里打了好几个滚儿,趁我外公不注意,我到湖面上打出,你们这方言叫出什么来着。
出溜滑。阿秀笑了,眼睛弯弯的。
对。顾一野继续讲,我到湖面上打出溜滑,结果那一块冰没冻严实,我就掉下去了。
啊。阿秀心悬了起来。
顾一野很满意她这个反应似的,剥了个鸡蛋递给她,你先吃,他说。
阿秀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掉进冰窟窿上面,无意识地接过鸡蛋,咬了一口。
见她终于又肯吃东西了,顾一野心里在笑,清了清嗓子,他继续说,刚掉下去的时候,我吓得一个劲儿地扑腾,我想,完了,我还是偷跑出来的,大人们也没发现我掉到湖里了,后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阿秀眼睛一眨不眨。
“你再吃一口鸡蛋我就告诉你。”
阿秀乖乖地把手里的鸡蛋都吃完了,顾一野却像完成任务一样,说,我困了,我先睡一会。又不放心地叮嘱她,厕所就在车厢头那,你别走太远。说完就闭上了眼。好像是真睡着了的样子。
见顾一野真的没有再理她的意思了,阿秀换了个姿势,拄着胳膊,托着脸,就这么看着顾一野。顾一野好像跟她见过的人都不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但她就是觉着他跟别人不一样。好像顾一野要比别人长得好看一些,而且睡着了都坐得很直。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就这么想着想着,阿秀也睡着了。
等到她再醒来是被顾一野叫醒的,顾一野笑着跟她说,过年好。阿秀揉揉眼睛,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车厢里阳光灿烂,窗外面的树甚至还生着绿色的叶子。冬天好像被他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快到了,顾一野收拾好行李,对阿秀说,等会咱们直接去师部,然后就去领证。
俩人下了火车到了师部,行李都没放,就直奔师长办公室,高粱刚跟郑师长汇报完工作,见顾一野进来,高粱丝毫没掩饰自己的惊讶,上去使劲拍了一下顾一野的肩膀,行啊你,就这么猴急着结婚呢。
郑师长咳嗽一声,高粱收起开玩笑的表情,顾一野,我原来只是在军事上服你,现在我是真服你,真的,方方面面的。我自问,我做不到你这样。
一切尽在不言中。
等高粱走后,郑师长说,顾一野,你小子真想好了要结婚?嗯。想好了。顾一野说,我有一百个理由可以不跟她结婚,也可以不因为任何理由,我就跟她过一辈子。
郑源看着眼前的顾一野,一时间百感交集,一辈子是什么概念,你们还太年轻。不过——他话锋一转,既然做出了选择,就要坚持到底,知道不知道!后面几句话跟训话似的,顾一野听乐了,他知道郑师长的苦心。随后认真地敬了个军礼,明白!谢谢师长!
阿秀跟顾一野领证的时候倒是很顺利,怎么着也得办一下吧,高粱还有秦汉勇都说,请大伙吃个饭也行。阿秀面对着几个人的热情不知所措,顾一野说,今晚上正好是除夕,就一起聚了,都来我们家。
顾一野在师部有个宿舍,不大,摆一张桌子就满了,宿舍不能开伙,他们就到食堂打了饭回来,秦汉勇还大方地拿出了一瓶一直没舍得喝的酒。年夜饭加上新婚宴就这么开始了。
这批人里只有江南征没来,江南征心里像着了火一样,一方面她知道实际上,她和顾一野早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可另一方面,悲哀的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放下。她做不到这么大度,看着顾一野跟别人结婚。她还留着那首顾一野送给她的诗,如今看起来更像是在悼念他们在战火中远去的青春。
“今天是除夕夜,也是我和阿秀结婚的日子。”顾一野端起酒杯站起身来,阿秀也跟着站起来。“感谢大家的到来,我和阿秀敬大家一杯。”一杯酒饮尽,众人开始畅聊。阿秀听他们聊部队的趣事,听他们回忆刚参军的时候,几杯酒下肚,还有的都开始回忆起了童年。
大家都很尽兴,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顾一野喝的也有点多,他酒量没那么好,连带着把阿秀那份也都挡下来了。阿秀把顾一野扶到床上,又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的。顾一野发出轻微的鼾声,阿秀拿毛巾浸湿了给他擦了擦脸,他皱着眉头,说,江南征,别闹。
阿秀怔住,慢慢放下手里的毛巾。给顾一野盖好被子,床是单人床,也只有一床被子,阿秀不敢翻他的衣柜,她觉得那是顾一野的东西,他要允许了她才能动。
于是阿秀轻轻地,怕吵醒顾一野,走到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把棉袄盖在身上,就这么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顾一野醒来,头疼的厉害,转头看见阿秀窝在沙发里,还在睡着,可睡的好像很不安稳,眉头一直紧紧地锁着。顾一野放轻了声音下地,可阿秀还是醒了,她睡的很浅,但又有点失神,一双眼睛朦朦胧胧地望着他。
顾一野说,“你昨晚就在这睡的。”
阿秀点头。
“以后别在这睡了听到没。你睡床。”
阿秀终于清醒过来,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顾一野说,我睡地上就行。
阿秀把行李里她仅有的几件衣服叠了出来,那件红裙子就放在最上头,顾一野洗脸回来瞥到了,阿秀顺着他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她又把红裙子压到了最底下。
这裙子。顾一野觉得自己嗓子有点哑,难以开口。是班长送你的。
阿秀抬眼,惊讶。顾一野看着她,心想,这又有什么可惊讶,因为本来就是我选的款式,我挑的样子。我说他可以送你这个。好像人这一辈子,命运往往就这样的残酷无常又峰回路转。
嗯。她老老实实地说。他说是当时城里最时兴的款式了,可惜我都没在他面前穿过一次。
那你,顾一野手在身侧垂了下来,还喜欢吗。顾一野都不知道这到底是在替班长问还是在替自己问。
谁会想到,那阳光灿烂的一个下午,那漫不经心的一次交谈,就是好几个人的后半生。
“我喜欢。”如果顾一野离得近了,他肯定能看到,阿秀眼角有泪花,闪闪烁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