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演武秘议
雨一直下,淅沥不停。
正堂瓦楞滴水如线,落在石砖地面上晶莹碎裂。
堂内弥漫清香,权翼喝着仆人刚刚送来的药茶。
梁广啜了口,清淡回甜,入腹后灼灼生热。
听说是入秋以后的滋补温养上品,李方咕嘟灌下肚,还厚着脸皮续上一碗。
“正如我之前所说,如果你选择彻底脱离梁氏,对你个人而言,其实得不偿失!
梁后禁为人,想来你也清楚,他的话可以相信!
梁氏积势百年,又有开国之功,底蕴绝非我一个左仆射可比!”
权翼放下碗盏,语气似有劝导之意。
梁广明白他话中意思。
梁氏最大的优势,在于掌握足够多的土地、人口。
苻秦帝国统治稳固时,这些能量将会转化为军功,换来政治上的显赫。
一旦统治崩溃,秩序丧乱,宗族将会凭借自身力量抵御外敌、稳固内部,在战乱中屹立不倒。
譬如偌大梁园,梁氏一声令下,拉起一支三千青壮新军不成问题。
宗族掌握的人口,有近七成都是隐匿户,无论单于台还是左民部,对这部分人口完全没有控制权。
这些年,朝廷一直花费大力气,重构里乡亭邮制度,就是为加强对地方人口的掌控,多立编户,增加赋税收入。
在汉人群体里倒是有所进展,可对梁氏这样的氐酋豪阀却无能为力。
军功、荫庇、品官占田、氐人特权诸多因素,构成氐酋豪阀维护自身利益的护城河。
某种程度上,苻秦统治越稳固,这种护城河越难被打破。
梁广考虑的更长远些。
一旦将来关中动荡、战火四起,若能背靠宗族,有土地、有人口、有粮,他的选择将会更有余地。
唯一不确定是,来年即将开启的南征之战,结局究竟如何?
倒不是说他对苻秦有多少归属感,只是屁股决定脑袋,他自然希望秦军扫平江东!
只是理智和客观因素告诉他,大秦想要获胜并不容易。
他这只贸然闯入的小蝴蝶,似乎也不具备扭转大势的能力。
那么尽早为战后,关中可能会出现的混乱做准备,或许是他作为穿越者的先手布局。
从这方面衡量,完全脱离梁氏,并不符合自身利益。
只是不能再以部曲身份回归梁氏,地位再高的部曲,也不可能掌握宗族权柄。
梁广沉吟半晌,“敢问权公,若我还是梁氏之人,今后权公可还会用我?”
权翼笑道:“你想问的是,若回归梁氏,我是否还会给予照拂?”
“权公洞察人心,我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
梁广露出一丝赧然,权翼这条重要人脉,可不能因为梁氏而断。
权翼捻须:“朝廷用的是可以建功立业之人,只要你对大秦忠诚,能人所不及,不论是否是梁氏之人,朝廷都会重用!
相反,即便是我门客,若才德不堪其用,也迟早落个扫地出门的下场!”
梁广心中凛然,这番话不光是权翼的意思,也代表他背后那位神秘贵人。
一句话,贵人用他与出身无关,全凭忠诚、能力!
没有宗族势力背书,他本人,就是唯一筹码!
随口问了几句屯骑营近况,权翼吩咐李方先行退下,招手唤梁广到身边近坐。
离得近了,梁广清楚看见,权翼两鬓发根几近斑白,眼角皱纹细密,鼻翼两侧令纹深深,眼袋有些青黑,显然近来都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权翼稍作沉吟,“冬至演武,你将随屯骑营参加最后的西苑会猎!
这次会猎,陛下会携皇后及一众王孙公卿到场,旨在校阅三军!
你会参加游猎,目的只有一个,取慕容垂首级!”
权翼一边说,一边紧紧注视着梁广。
当他看到梁广只是眉梢轻扬,再无其他反应时,不由诧异道:“你已经猜到了?”
梁广拱手:“遍观朝野,除慕容垂,再无他人值得左仆射费心谋划!
且刺杀慕容宝无疾而终,想来贵人们也不会甘心,就此放过慕容氏!”
权翼眼中划过赞许,“此次猎杀慕容垂,算上你我,知晓此事的仅有三人!
不求一击必中,只要能重创老贼,让他无法参与南征,便算是大功一件!”
顿了顿,权翼又道:“当然,慕容垂勇冠三军,更兼狡猾多谋,杀他并不容易!
即便不成功,也不会降罪于你,只管放手施为便好!”
梁广点点头,杀一个慕容宝尚且变故丛生,更遑论名震天下的慕容垂!
这趟任务,定是棘手非常,谁也不敢保证功成。
“单于台之事,已让陛下震怒,故而此次无法调拨人手予你,只能暗中配合。”权翼道。
梁广道:“我麾下李方、邓兴皆武勇之士,外加王镇恶,想来够用!
人太多,反倒容易引人警觉!”
“王镇恶?那孺子虽有些本事,可性子跳脱难以约束。”
“权公放心,我有把握用好他!”
权翼颔首,没有再过问具体实施细则。
“有一事,仆恳请权公明示!”
权翼看着他:“怎么,你还是不相信我?”
梁广忙道:“权公重义信诺,我自然是信的!
只是权公方才也说,前番械斗案已经触怒陛下,若是杀了慕容垂,我担心”
“伱担心,我们会把你扔出来顶罪?”权翼笑容古怪。
梁广眉眼恭顺,没有说话。
权翼反问:“你觉得,慕容垂一死,仅凭你一個小小屯骑营参军的脑袋,就能服众?就能平息陛下怒火?”
“权公意思是”梁广拱手请教。
权翼捻须,语气深沉:
“慕容垂一死,慕容鲜卑头顶的天,便垮塌一半!
鲜卑人会愤怒,甚至蠢蠢欲动!可慕容氏若还想活命,他们就不会反!甚至,还会帮忙安抚族人!
此事一出,谁都能猜到,背后主谋是谁!
可谁也不敢深究,连陛下也不会!
因为陛下更在意南征是否能如期进行,更在意手足血亲!”
梁广眼皮跳了跳,暗自吸口气。
果然,能与权翼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动手脚的,也只有那一位了!
大军会猎,死伤本就是常有之事。
选在此时动手,突出的就是一个死无对证!
梁广沉默片刻,心中反复权衡。
此事风险不少,失手、遭遇反杀、沦为弃子
却也有博得那贵人青睐的机会!
想往上爬,总归是要卖命的。
而那贵人,已经是出价最高、最靠谱的甲方!
权翼也不催促,容他慢慢思量。
梁广抬起眼皮,郑重拜礼:“仆一定竭尽全力,不负权公重望!”
权翼神情淡然,只吐出两个字:“甚好!”
“还有一事,仆不甚明白!”
“讲!”
“慕容垂狡猾谨慎,且已经知道我和李方就是刺杀慕容宝之人!
既如此,我担心老贼嗅到危险,称病不参加会猎!”
权翼一笑:“放心,慕容老儿一定不会缺席!
因为我已向陛下谏言,以会猎取胜者,为南征先锋都督!
老贼怂恿陛下南征伐晋,不就想趁机掌握军权?
既如此,就算明知是套,他也一定会钻!”
梁广恍然,先锋都督之职足够诱人。
为争夺此职,慕容垂这条大鱼,就算明知鱼饵有刺,也会忍不住咬一口!
“权公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