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家,兄弟
回到梁园,私兵们各自散去。
恰巧遇见有邻近的庄人结束一日劳作,赶着骡车准备回家,梁广和邓兴顺道搭个便车。
板车拉着一捆捆粟草,二人跳上去往后一躺,车轱辘吱吱叽叽地转动起来,顺着田边坑坑洼洼的土路缓慢爬坡。
夔奴推着板车,为老骡减轻些负担。
其实不远处就有一条环山阔道,用石板铺就,平坦好走。
只不过,那是专供梁氏子弟车马进出庄园的道路,严禁佃农们踏足。
可笑的是,这条道路是梁氏佃户们出丁出力,耗时两年才修建完成。
骡车驶到半山腰,梁广和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山下是万亩之广的良田,一行行桑树、枣树林立有序。
天色入暮,山下佃户家中亮起稀疏灯火,没过一会又尽数熄灭。
蜡烛和灯油,对于佃户家庭来说都是精贵物,每日只在傍晚,一家人用晚食时才舍得用一小会儿。
山顶之上,梁氏子弟居住的宏伟宅院灯火通明,彻夜不息,隐隐还有歌舞丝竹之声传下。
梁广躺在粟草堆里,双手枕着后脑勺,望着山顶璀璨灯火怔怔出神。
这世道,出身、家世、品第决定阶层。
上层冠族封山占泽,庄园别苑傍山带江、跨县连郡,僮仆万千,豪糜至极!
下层寒族勉强维生,底层庶民艰难求活,最底层的杂户奴隶贱鄙如畜。
听说南边的晋朝也好不到哪去,士族豪强把持政治、军事、经济特权的情况更加严重。2
初来时,他也很羡慕住在山顶宅院里的梁氏子弟。
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和梁氏少君们一起鲜衣怒马,光明正大走那条石板阔道。
想每日有新鲜蔬果、酒水酪浆、鸡鸭鱼羊享用。
也想美姬环绕,耳边尽是丝竹管弦之乐,妻妾成群、儿女成堆
可是当他得知,天王苻坚正在调集全国兵马准备伐晋时,心中幻想立马荡然无存!
如果后世历史课本没出错的话,这一次苻坚以举国之兵伐晋,便是大名鼎鼎的淝水之战的开端。
这场倾国之战,最终将会以大秦的败亡而告终。
至于大战之后又会发生什么,梁广了解不多。
只知道秦国会迅速由盛转衰,乃至崩溃分裂,关中再度陷入黑暗混乱。
伐晋号角已经吹响,历史大幕徐徐拉开!
梁广苦思冥想的是,如何在这场大动荡、大变局之中保全性命!
依附梁氏,借助宗族之力发展自身,这条思路应该不错。
此次保护郭娘子,逃过卢水胡流贼袭击,或许能让他进入少君梁闰视线。
只是主动权不在他手中,接下来会如何,还要看梁闰夫妇是何态度。
半山腰一片松林边,一座座板屋院舍错落有致。
这里居住百余户人,胡汉相杂,大多是梁氏佃农。
宗族为方便统计依附人口,仿照公府制度,以户为单位进行管理。
这片松林相当于一处小村落,按照魏晋制度,规模等同于一个里。
类似的小村落,梁园内大大小小分布上百处。
现任里吏由李方担任。
梁广二人和赶车的庄丁道别,踩着落叶成堆的小径进入村落。
村口坐着几家农妇,晚食过后聚在一起纳凉闲话。
见二人回来,妇人们眼睛一亮,当即有了新话题。
“梁大郎和邓二郎回来了!”
“快说说,洛阳长啥样?远不远?有啥新鲜乐子没?”
“你们可见到郭娘子?长得好不好看?娘子用的妆奁是不是金子做的?”
“梁大郎,我家阿女满了十三,你啥时候来提亲?
邓二郎也不错,就是瘦弱了些,我家阿女还是更中意梁大郎”
“咦?这黑瘦猴是谁?咋在庄子里没见过?”
一众妇人们围着两个后生逗趣说笑,脸生的夔奴也成为她们的谈论对象。
有编发的妇人热情凑上前,说是今日宰鸡,特地留下半碗肉,邀请他们去家中吃鸡。
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妇人,家中男人要么战死,要么外戍州郡久未归来,眼眸里的火热几乎要把二人吞噬融化。
邓兴满脸通红,挤开妇人们落荒而逃,撇下梁广先躲回家中。
梁广吹了声口哨,半正经半调笑地道:“回去洗剥干净,下半夜就来!”
妇人们一阵哄笑啐骂。
这惹人馋的精壮后生每次都这么说,可却一次也不见来。
匈奴、鲜卑、羌人婚嫁观念较为奔放,有“妻后母,纳寡嫂”的习俗。
氐人汉化较深,相对保守一些。
不过整体上,当下北方受少数族观念影响,底层庶民几乎不存在守寡一说。
梁园里的寡妇,用不了多久就会再嫁。
就算自己不嫁,公府、宗族也会强行婚配。
对于统治阶层来说,努力繁衍人口才是最重要的,特别是少数族群。1
躲过了一群旱妇,梁广带着夔奴加快脚步往家里赶。
一棵银杏树下,依稀看见一位小童翘首以盼。
正是梁广一母同胞的弟弟,年仅十岁的梁安。4
远远见到他,梁安撒腿跑来。
“阿兄!”
梁安微喘气,仰面望着他,栗色眼瞳里目光殷切。
梁安头戴幅巾,穿对襟麻衫,宽宽大大,和长安城里的士庶子弟一个装扮。
梁广温厚大手搭在他肩头:“回家再说!”
旋即从他身边大步跨过,推开篱笆院门回到家中。
梁安急忙折身跟上。
这时他才注意到,兄长带回来一个陌生黑瘦男子。
梁广站在小院中四处打量。
一片菜地,种着些莼菜、葵菜、芜菁长势不错,看得出梁安没少打理。
一笼鸡鸭,小鸡小鸭业已孵出。
“今日邻家婶子给了一摞白饼,上灶蒸一蒸便能食用”
梁安卷起衣袖,准备生火支放甑子,夔奴主动上前帮忙。
梁广把铁矛和李方的行李放回堂屋,打水冲凉,换身干净麻衫。
很快,院中摆放一方矮案,案上有一筐白饼,一碗豆豉,一碟酱菜。
梁广往草团一座,抓起白饼大口嚼着。
夔奴捧着两张白饼,蹲在灶台前狼吞虎咽。
梁广也不管他,只让梁安给他单独盛了些豆豉酱菜,夔奴千恩万谢。
梁安又忙着烧水沏茶,而后端端正正跪坐一旁。2
“他叫夔奴,是個羯人,从今起,便是我家仆役,有什么事,你可以吩咐他去做。”
梁广嘴里含糊不清。
夔奴抹抹嘴,跪下向梁安叩首。
“快起来!”
梁安有些手足无措,脸蛋憋得通红。
“如今梁园里都在传,郭娘子此行在骊山遇流贼袭击,不知是真是假?”梁安小声问。
梁广灌了几口茶,“确实不假”
听他把一路遭遇简单叙述一遍,梁安小脸煞白,声音打颤:“竟会如此凶险,万幸阿兄平安无事”
梁广笑笑,这弟弟相貌和他颇为相像,体格性情却完全不同。
梁安自幼身子弱,喜欢安静,经常独自坐着读书。5
家中积蓄一半用来给他治病抓药,一半用来买书,以及给兄弟俩买肉改善伙食。
穿越之初,梁广大病一场,是梁安忙前忙后,衣不解带地照顾一月。
半年来,兄弟俩相依为命,朝夕相处,感情颇为笃厚。
梁广从包袱里取来一串钱,约莫二百余文:“李队主给的赏钱,阿弟你拿着买书。”
梁安忙摆手道:“阿兄挣钱不易,今后也时常需要人情往来,这些钱阿兄自己收着便好。
阿兄临走留下的钱还剩下些,足够我花用!”
梁广道:“我见屋中纸笔墨所剩不多,你平时读书写字用得着,收下便是!”6
秦时还是用竹简呢吧,这时候有纸墨?
梁安还是摇头道:“我在宗学帮杂,时常能捡到学子们遗下的纸笔,师长们见我勤快,也会赏赐些墨石,足够日常所用。”
梁广皱眉道:“你几时进的宗学?”
“阿兄出发去洛阳不久。
多亏薛君说情,师长们才应允”
梁安揖礼道:“此事未和阿兄商议,弟便擅作主张,请阿兄勿怪”
梁广笑道:“进宗学读书一直是你的心愿,我又岂会责怪?
过两日我备上些礼物,到薛君家中登门拜谢。”
梁安忙揖礼道:“多谢阿兄成全!”
梁广想了想:“只是帮杂?能否坐进学堂,和学子们一同听讲?”
梁安摇摇头:“师长们只允许我闲暇时坐在堂外旁听”
梁广皱了皱眉,坐在堂外,哪能听清楚讲师授课?
梁安忙道:“能进宗学,弟已知足,师长们学问渊深,每每听之便有醍醐之醒!”
梁广起身在小院中踱步。
一想到弟弟只能坐在堂外台阶,努力聆听堂内师长讲学,而不能像同龄学子那样,端坐堂内认真进学,他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我问你,你当真想进梁氏宗学读书?”梁广看着弟弟。
梁安愣了愣,用力点点脑袋,眼睛里闪烁点点亮光。
梁广沉默片刻:“你且等待几日,我或许有法子促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