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罪与罚
“我们真的走得了吗?”这是存灿灿听到电话被挂断后说的第一句话,她站在空荡荡的小镇入口,身边站着两位同样面露震惊的队友。
他们三人借口组团厕所游,实则大摇大摆出了镇长家直奔小镇入口,去验证一个大胆的猜想。途中重鸽还一直和言夏保持通话,感谢现代科技,让王尔不用胃疼也能亲临八卦现场。
“还记得重鸽下午问的问题吗?”存灿灿立在无处遮挡的风口,浑身战栗,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被吓得,“这一轮我们醒来之后,爆炸没有发生。但是刚才小王却说,有许多镇民死在了爆炸中。”
“上一轮一定发生了爆炸,所以言夏才会一身炭黑像被雷劈过,他被炸死所以于是开启了这一轮的回档。”王尔补充。
“可是……”重鸽牙关打战,脸色苍白地问道,“小王怎么会记得上一轮的事呢?”
他们的记忆如同反复被读写的磁盘,每一次回档都会覆盖掉之前的记忆从头开始。但是对于小王来说,记忆与体验却是延续不间断的,下一轮的开始只是上一轮未尽的延续,他一人以上帝视角旁观他们的失忆与挣扎。
“就好像在玩一款游戏,我们不是玩家,他才是玩家。”重鸽喃喃自语,“我们只是npc,是他的存档点。”
王尔合理怀疑重鸽以前都是在装傻,真傻讲不出来这种话。
“还有,”存灿灿继续发散思维,“npc上一轮死了这一轮不会复活,但是周周还活着,这就说明她是活着回档的。”
“这一轮我醒来的时候和周周在一起,手里还拿着应许的手机和录音,里面让我带着周周跑,就好像……”
就好像她早就知道自己这一轮开头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周周身边。
“你活着,但是应许来不及逃受了伤,但奇怪就奇怪在,她又的确来得及录完音把手机交到你手上。”王尔顺着思路往下说。
“也许一切本来都是来得及的。“存灿灿瞳孔放大,语速逐渐急促起来,“我们以为只要在三点之前离开爆炸范围没有问题,但是谁都没有想到,炸弹没到三点就爆炸了。或者说,炸弹是被人提前引爆的。”
那么,是被谁提前引爆的呢?
“谁记得一切,谁就是凶手。”应许并肩走在小王身侧,冬夜里如刺刀一样的风刮得她脸疼。她低头,试着把脸藏到刚才言夏自己取下给她戴上的大围巾里。
应许和小王已经到了小镇中心广场,正中央搭着一个简单高大的舞台,上面还放着一座摆了许多支话筒的小演讲台。
台下坐着乌泱泱一大片的镇民,全都低着头,双手放于膝盖上,乖顺而虔诚地念着模糊不清的经文。如果重鸽在这里,他一定会惊觉白日礼堂中的学生们和夜晚庆典上的镇民们何其相似。
“我们不是在一个客观的世界里回档,我们是在属于小王的世界和时间线里回档。”言夏带着周周坐在台下最后一排,他边思索边在群里逐字逐句发消息,“你们的试验成功了吗?”
半晌才传来存灿灿发来的不加标点的文字,仓促而令人遍体生寒。
“我们出不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你说,我们是你见过最有意思的一批。”应许和小王一起站在演讲台边,她大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御寒,“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的许多同事们都在这个副本里失踪,而档案馆的墙上却永远留着他们的姓名。”
她像是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一般娓娓道来,“周周只有过了今晚12点才能离开小镇,而我们却恰恰相反。让我猜一猜,现在档案馆的墙面上已经深深刻印着我们的姓名和照片了,对吗?”
异乡人永远无法离开这里,因为他们在今日已被同化为镇民。
应许深深地嗅着围巾上残留着莫名好闻的气味,心想还好言夏没坐第一排,要不然见到自己狂吸他围巾的样子保不准以为是个变态。她不知道存灿灿那边还需要多久,她只能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于是她问出了今夜自己能说出的倒数第二句话,“小王,你到底是谁?”
“你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吗?”台下,女巫周周好整以暇地翘着二郎腿坐着,转头好奇地打量着言夏。
几分钟前,言夏按灭了手机屏,语气欢快活泼地对周周道,“周女士,不如我们来玩一局刺激且令人兴奋的小游戏吧。”
副本大师言夏说过,世界上本没有路,我偏要给炸一条出来。
“你说让我去引爆炸弹炸了档案馆毁了小镇,这样逃离小镇的任务就不作数了?”女巫周周作为一个疯批也不由得对这个计划肃然起敬。
如果不能完成任务,那就把任务直接扼杀在摇篮里。如果他们无法离开小镇,那不如直接把小镇给毁了。
“档案馆的那面姓名墙确实是小镇心脏一样的存在,但如果你们真的想毁了小镇,你还得同时解决小王。”周周提醒道,看言夏的眼神也变得有些鄙夷,“你们心也太黑了吧,斗不过小王就直接把人家窝给端了,还利用我。”
“我们会给他扫墓的。”言夏亲切表示售后服务不会落下,“至于你……”
“让我们帮忙还想白给,生产队的驴都没我们这么惨的。周女巫周资本家周扒皮快点听你哥的话,来档案馆和我们一起搬炸药!!”听筒里传来王尔愤怒而气喘吁吁的怒吼。
“生产队的驴在催你了。”言夏干脆利落挂断电话,无辜望向周周解释,“引爆器用完就只剩下炸药,劳烦您亲临现场点一下引信了。”
抗伤反脆皮工具人周周,今夜12点之前她就是无敌的。
周周翻了个巨大白眼正想走,又被言夏的最后一个问题拦下了。
“你刚才说他烧不死我们,”言夏目光灼灼地望着周周,清亮灼人得容不得半点回避,“后面一句话是什么?”
周周闻言有些惊讶:“你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吗?或者说……你真的不记得这个答案了吗?”
大概是终于看到言夏一脸懵的表情,周周难得心情大好,笑眯眯凑近他耳边吐字,言夏守男德地下意识闪开一段距离。
“我只说一遍,听好了。”周周的声音再度变回沙哑低沉的样子,吐出模糊沉重的字句。
“烟……自两端而燃……意识终将成灰……”
烟自两端而燃,意识终将成灰。
言夏脑海中闪过快到抓不住的灵光,还没等他反应,就听到台上传来话筒调整刺耳的杂音,紧接着是小王略带笑意的声音响起。
“快走。”周周被言夏催促着朝档案馆跑去。
同时,小王的话音重重砸在小镇的每一个角落,“我是谁,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我是真理的化身,我就是这个小镇。”
“现在,你们的表演结束了,我的表演也该开始了。”
小王话音刚落,应许就感觉自己开始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既然小王是真理小镇本身,他当然可以肆意地控制被同化的镇民们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小王在应许耳边如情人般絮絮低语,“有时候我可真舍不得你啊,这么鲜活,这么狂妄,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和我对着干了。”
应许用力咬破舌尖,口腔里逐渐弥漫的浓重血腥味令她清醒。
“该从哪件事说起呢?是你们计划着要毁了小镇,还是策反女巫和你们一起行动?”小王的手如蛇吐信阴柔地轻拂过应许的脸,惹得应许起了一整排鸡皮疙瘩,“还是,你如坦荡接受命定的罪愆与惩罚一般爱着他呢?”
应许的鸡皮疙瘩又消下去了,饶是她自认为聪明的小脑瓜也没想明白最后这句话什么意思。
“你现在感受不到没关系,瞧,”小王的手死死钳住应许下巴,狠狠地往前方一掰,“你的惩罚正在向你走来。”
言夏在一步一步,缓慢地,不受控制地向台上走来。
“我警告过你的。”小王慢悠悠地打着哑谜,“希望是一个可怕的概念,希望会蒙蔽人的观察力。”
雪突然又下得大了起来,应许从未见过下得这样沉默却热烈的雪,纷纷扬扬地砸在她的眼睫上,落在那条温暖的围巾上。
她感受到雪水融化于脸上的凉意与湿意,使她分不清那究竟是转换形态的雪花,还是自己不知为何涌出的被极寒迅速包裹的眼泪。
她再次狠狠地咬了一次舌头,用尽仅剩的一丝清明与力气撞开小王,跌跌撞撞地扑至演讲台前。
她凑近一整排话筒,用着已经被冻僵的面部肌肉和抽泣着差点无法讲出完整句子的声音,一字一句艰难地讲出五个字,被话筒扩散得似乎小镇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见。
“我不信真理。”
无事发生,只有天色沉沉暮霭浓重欲压至头顶。
小王冷眼旁观应许挣扎,随即上前扶住即将瘫倒的她,逐根掰开她的手指,将一把匕首塞了进来,诱导道,“去吧,去杀了他。”
“杀了他,一切就结束了。”
应许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和身体在疯狂撕扯着吼叫着。
她目睹着言夏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如同目睹避无可避的命运挟着冬夜刺骨的寒风呼啸而来,她只能束手就擒躺于轨道之上,等待着粉身碎骨的一刻。
她不受控制地想要向台下冲去,不知是因为被命令的杀意还是想要握住他手的渴望,但她生生停住了脚步,用自己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部位——眼睛,深深地、迫切地凝望着他。
应许想说上来吧言夏,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她又想说别来,一定还有更好的方法,让你不用承受这样的痛苦。
言夏在一步接一步地走上台阶。
天边浓重欲坠的云看起来愈发沉了,云层之上传来悠长遥远的低沉轰鸣,风刮得愈来愈烈,穹顶在夜里诡异地闪现着亮光。
言夏口中似乎还在对她说些什么,她努力抵抗着如同本能般的杀意,辨认着他的口型。
“别怕。”他说,“应许,别怕。”
言夏的围巾早就给了她,露出被冻得苍白的脖颈,他专注而认真地看向她,仿佛即将发生的一切就像下午他说“我有个大胆的计划”时一样轻易。
应许被泪完全模糊了眼,她无不绝望而荒谬地解构着这个场景。
来不及了,我会亲手杀了他,她的身体颤抖得不成样子,思维却反常地突兀地清晰,顺滑地接受了那个想也不敢想的结果。
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在伤害他的本能与拯救他的意愿之间激烈厮杀,仿佛这样的挣扎她已然经历过许多次。
她看着言夏终于走到自己面前,她举起紧握着匕首的手。
天空终于传来巨大宛如灾难般的轰鸣声,使四周亮如白昼的道道闪电在瞬间闪过,伴随着死亡迎面而来的气势,劈头盖脸地朝高台之上劈下。
说出“我不信真理”的人,旁观对真理不敬行为的人,会受到自然最严厉的惩罚。
简而言之,应许和小王被雷劈了。
同一刻,应许的匕首精准而稳地刺进了言夏胸口。
记忆如排山倒海一般向应许涌来,她在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名字,一遍又一遍,从“你好,应许”到“应许,别怕”,不知是失而复得的记忆还是混沌不堪的现实,直到她在一片虚无中捕捉到了最后那一句。
“应许,我们来结束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