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电音菩萨
因为那场天降的疫病,小镇被自发封锁了起来。原本只是不愿病毒向外界的世界继续蔓延,但灾祸过后,这恰好为轰轰烈烈的猎巫提供了天然的条件。被指控的大多为女性,脾气暴躁、人际关系处得糟糕、身体上的胎记或疤痕……这些原本且难以遮掩的特点,成为了她们与魔鬼勾结,被魔鬼控制的证据。
亵渎真理、背叛真理的女巫们,被架于火堆之上活活烧死。
“于是有一天,我和我母亲开始想办法,想把小镇中无辜受折磨的人偷偷送去镇外面。”言夏用讲故事似轻缓的语气娓娓道来。他倒了杯水给应许,右手端着水杯凑近着让她小口喝,左手一下又一下轻拍背部给她顺气。应许刚才情绪激动得整个人都在抖,他不愿意再过多刺激她,“土特产就是被送出来的人的代号,也许是通信也遭到监视的缘故,每封信都只能写得很简短。”
“异乡人会时不时出现,每当他们出现时小镇的居民就会短暂转移对女巫的追杀,转而去围猎……我们的同事。我知道了这点之后,就开始对他们下手。”
“这个副本在十几年来变化很大,也许以前的任务和活动地点也会广泛得多,可能曾经的我说服了他们,又或是副本发布的任务让他们不得不进入小镇,这就是为什么信里的’我’能够把他们作为’生活费’送进小镇,转移镇民的注意力。”
“也许他们进镇会死,不进镇也会因为任务失败而死。”应许坐在地上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盖上,安静地凝视着地板思考。她知道逝者不可追,也愿意相信言夏说的“这样变异的副本不止一个”,在这个表面祥和内里危机四伏的小镇里,仅有一次的情绪外露都是奢侈,她知道自己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
“你母亲在这之后再也没有来信过,我推测她应该是也被当作女巫处死了。你还有个妹妹,算起来到今天应该刚满18岁。你时隔多年重回小镇,要么是为母亲报仇,要么是来接你妹妹然后为母亲报仇。”应许分析得有些口干,拿过言夏手里的水一饮而尽,有些不解地问他,“你怎么不坐着说,非得蹲我旁边?”
言夏刚才一直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在安抚应许,闻言也不恼,自然地接过应许喝空的玻璃杯,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冲仍瘫坐在地上的应许粲然回眸一笑,“我嫌地上脏。”
脏脏应许默默从地上爬起来。
言夏推着她去房间内的小洗手台洗手,严格监督她挤够洗手液搓出泡沫。应许洗完后随意地甩了几下,明明旁边就有纸巾,她还是坏心地把水都甩到了言夏脸上。言夏好脾气地任她甩,好笑地通过镜子观察应许使坏的小表情,看着看着就若有所思起来。
他戳了戳应许:“看镜子。”
应许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会儿,突然伸出食指怼向镜面。镜里与镜外正对着的指尖之间,没有空隙。
是双面镜。
应许后退几步,纵观整个房间的布局后,在洗手台旁边的一整面砖墙前伫立。她抽了几张纸巾给言夏,示意他捂上口鼻走远点,接着长腿猛地向砖墙一踹,墙壁倏然如一扇旋转门一样转开。
墙后是一个安全屋。
言夏用纸巾捂着鼻子,给面子鼓掌,跟着应许走了进去,却看到安全屋内满是散落一地的引线和炸药。
应许满脸复杂地转头望向言夏:“你可真是狡兔三窟。”
“我……他在自己制造炸弹,这里是只有分散的引信和弹体,不知道成品有没有被做出来。”言夏本来想继续用第一人称让自己入戏副本角色,奈何这位实在是太过丧心病狂,“这里还有□□的图纸,不知道他会把炸弹放到哪。”
应许知道“半成品”和“成品”的意思大不相同,前者意味着一场尚未执行的报复,后者则是命定却不知何时降临的灾难。她已经被副本整麻了,现在像一只失去斗志的猹,在危机四伏的瓜田里等死。
“不知道存灿灿怎么样了……”她嘀咕着。现在已经过了一点,马拉松已经开始有一段时间了。
突然,她听到身后传来声响,回头发现是言夏刚才拿起研究的一堆炸药掉到了地上,他双手空空却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像是终于想明白什么了一样脸色越来越可怕。
“存灿灿……”言夏只是念着这个名字失神了片刻,随即就回过神拿出手机开始拨号,趁着等电话接通的空隙打算向应许解释发生了什么。
但是应许不需要了,她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刚才言夏的失神和现在的举动,存灿灿、马拉松和炸弹这三个词仿佛开心消消乐里的三颗同类宝石,在她脑海里合并同类项炸出新的不可思议。
在所有人汇合交流情报时,言夏说,他家墙上贴着的的小镇地图上画着花花绿绿的路线。他还说,待办清单上最新的一项是,“12月24日,马拉松”。
对于一个失去了母亲、离家漂泊多年而无法归来的复仇者而言,报复对象的范围显然宽广无止境。他恨的不是一个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而是这个小镇信徒们每一次虔诚的祷告,每一把烧死女巫的火,每一丝藏着疯狂与罪恶的空气,他要让每一个参与者、旁观者、甚至是无辜的后代们,都感受到他曾经感受过的绝望与愧疚。
怎样才能把恨意干净利落地一次性倾倒而出呢,当然是人越多越好,场面越大越好。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制造一场声势浩大的献祭。如此,还有什么比一场全镇人民悉数参加的马拉松更为合适呢?唯一剩下的问题就是,炸弹会被埋在哪里。
“如果是我,会把炸弹埋在终点,定时引爆。”一个最有可能聚集更多人群的地点。应许言简意赅提出推测,手上忙不停把目前为止发现的书信和线索都揣怀里。
“马拉松终点离档案馆不近,在西北方向一千米左右。”言夏回忆着先前瞥过一眼的地图,手里存灿灿的电话还没通,他边等边在群里发消息。
应许本想自己先冲去终点,能碰见存灿灿拉住她最好,不能碰见的话也能在下次回档的时候离她近一点。结果言夏一说“西北”,她就歇菜了。
眼前的西不是西,你说的北又是什么北。不识东南西北只认前后左右的应许无语凝噎空流泪。
【群聊】
法印一枝花:所有人,线索丢群里,随时可能会回档。
时间紧迫,言夏只来得及拣要紧的发,看到应许收拾得差不多了,两人就一起往终点跑。
“存灿灿还是没接电话?”应许边跑边问。
“没。”言夏看了下时间,两点四十五分。小镇的马拉松算不上正规,充其量是个十几公里的长跑,所以耗时也不会很长。从下午一点开始算起到现在,差不多也有人该陆陆续续跑到终点了。
这时应许手机响了,是王尔打来的。
“刚我发群里的视频和线索你们看了吗?周周日记本上写的生日愿望可能就是任务关键。”王尔激动又困惑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但什么叫可能会回档,发生了啥?”
“线索你直接讲,现在没空看。”应许边跑边喘,真想把王尔这个说废话都说一半的人给一通乱揍,身边言夏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这里离终点还剩大约一百米,我先写个东西。”言夏把还在试图给存灿灿拨号的手机塞进应许手里,示意她先帮忙拿一下,自己则把背在身后的一块大白板和记号笔取了下来。
刚才离开档案馆前,言夏特意把办公桌旁立着的一大块白板拆了下来背着跑路,还顺手拿了一大堆包括喇叭记号笔锤子等匪夷所思的工具装了个袋。他本人当时的解释是,抄上的家伙多了总会有用的。
“周周的生日愿望有两个,一个是向重鸽表白,还有一个是去参加马拉松。向重鸽表白我们已经试过了没用,剩下的可能就只有让她去参加马拉松了。”王尔喜气洋洋,“胜利就在前方,说不定二周目就能完成任务。”
应许听着免提里传来的声音,差点两眼一翻昏过去。比任务npc即将死亡更惨的是,你和你的队友喜气洋洋地让npc去送死。
“终点前是不是还有条岔路是拐向住宅区的?”应许三言两语打发了被真相震惊到呆愣的王尔,凭借自己稀薄的理智和记忆力回忆着小镇的分布,当机立断决定干件大事。
“对,但是分岔口离终点很近,你小心一点。”言夏依然在沉浸式白板涂鸦,也不问应许接下来要整什么幺蛾子,直接拉过她左手,挽起袖子在手臂上用记号笔写了几句话,边写还边认真向她道歉,“时间紧迫只能这样了,抱歉。”
应许也不在意这么多,直接丢了句“你也注意安全”就头也不回甩着胳膊冲岔路口跑,真事业狂从不回头看男人。
他们死亡还有机会回档,但npc却不一定。万一爆炸之后发现周周的心愿是希望全镇人健康长寿,应许觉得自己会表演一个原地升天。
等到了岔路口,应许才发现情况比想象更严重。马拉松的先头部队已经快接近岔路口了,最好的方法当然是让所有人往回跑,但凭她一人根本做不到让这么庞大冗长的队列立刻调转方向,只能退而求其次行之。
于是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一名身穿帅气夹克却光着左半边胳膊的女士突然出现在了马拉松场地上,和场上第一名呈齐平态势并肩奔跑,边跑还似乎在边说些什么。
“兄弟,跑这么久累坏了吧?”应许笑靥如花地关怀着身边的第一名选手,略有些夸张地惊呼一声,“哎呀,前面这路怎么还被放上路障了。”随即又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刚才提醒路线有变化呢,原来是在这啊。”
应许面上十分真诚,丝毫看不出是自己把路障摆了满满一排的样子。
第一名兄弟面色紧绷,气喘如牛,十分怀疑突然改变路线的真实性:“在哪提醒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带着耳机听歌没听到吧?刚广播声音有点小,我也差点以为听错了呢。”没错,应许不是随机挑人忽悠,她是看中了人精准忽悠。
在第一名还在将信将疑的时候,住宅区的方向突然传来了超市促销喇叭熟悉的电子音:“终点临时更改,参加马拉松的选手请往这里跑……终点临时更改,参加马拉松的选手请往这里跑……”
只见言夏站在靠近住宅区的路中央,左手举着喇叭让念经,右手单手举着一块巨大的白板朝他们走来,气度沉稳冷静,背景音聒噪,活似一尊行走的电音菩萨。
应许看着下午三点的阳光洒在面前疾走而来的人身上,这人因为连续的奔跑而微微冒汗,额前的头发都被草草往后捋,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好看英气的眉眼,大步逆光向她走来,与平时好脾气笑着的样子大不相同。
“原来真的变了路线,谢谢你啊女士。”第一名礼貌道谢,却见她还停在原地不再跑,纳闷道,“那我先跑了?”
“你先去吧,我担心别的选手也没听到,在这等一下大家。”热心市民应女士表示要热心到底。
许多年后,每当第一名回想起这场马拉松比赛时,都会翻出记载着这场马拉松的旧报纸,念叨那位似乎并不是小镇本地人的热心女士,顺带咬牙切齿念叨着报纸标题:
“惊!真理小镇马拉松大乌龙,第一名带领全体选手跑错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