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回答我,你的看法很重要吗?”
云临自认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除了竹叶镇人的“道德绑架”,惹得她长篇大论,一般情况下她都是一笑而过。
但是不知为何,她讨厌燕禾休,甚至想和他争个高低对错。
难道因为他是自她落魄以来,第一个朝她破口大骂之人,所以她才会这般讨厌他?
这未免有点小孩心性了,对道心无所裨益。
温可雅适时开口:“你为什么要怀疑自己?你这样子对他,不过是因为你的潜意识告诉你要远离他。”
“潜意识?”
“就是直觉?”温可雅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女生的第六感是很准的。”
“第六感?”
学问有限,温可雅闭嘴望天。说是天,其实也就是识海中一眼望不到头的朦朦白雾。
云临却是明白了什么。
天爱世人,她不是天,她只是芸芸众生之一,她爱不了世人,她拥有讨厌人的资格。
她讨厌燕禾休。
讨厌这个以境界高低论尊卑的修士,讨厌这个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青年,讨厌这个对他破口大骂、极其自负狂妄想当然的自大狂。
她讨厌他。
耳畔似乎还回荡着少女若有若无的轻笑,轻飘飘的,夹杂着傲气与轻蔑的笑声,燕禾休直勾勾地盯着青衣少女。
他该怎么回答?
他能怎么回答?
回答重要或不重要,都是送给她一个羞辱自己的机会,他索性不回答,转身返回民居。
这样的结果丝毫不令云临意外,她眉梢轻挑,冷哼道:“还不算蠢得出奇。”
挤兑的话被风送到青年耳边,青年跨过门槛的脚一滞,侧眸看向已经踏出结界的云临。
她已经不是青云之骄,不是拥有五灵根的修道奇才,她凭什么还这么高高在上的评价他,凭什么还这么骄傲?
收回视线,却见白衣女子淡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燕禾休惊得赶忙收敛气息。
燕禾休突然明白过来,云临的倚仗是什么。他心底暗暗不屑,面上却不表露一分。
江常曦不好插手宋国内政,支大锅及安排人手熬药的事她转头交给杜峥,自己得个清闲。
云临寻到她时,她正和周二满等人蹲在树下玩骰子,“大大大”、“小小小”的叫喊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激动。
千层底布鞋闯入江常曦的眼睛时,她还保持着一个脸趴在地上、屁股撅起的姿势,嘴里嚷嚷着“大大大”的声音却逐渐小了下去。
“吓我一跳,你怎么突然出来了?”江常曦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忘兜起赢来的一把碎银子。
原是嬉皮笑脸,待看清云临的脸色后,她立即收起笑容,将手背在身后,示意周二满等人赶紧撤了骰子。
徐三眼疾手快捡起骰子和木盅,公孙惜花则像拎小鸡仔似的,一手拎起徐三,一手拎起还在状况外的周二满溜之大吉。
光天化日赌钱,成何体统!
云临沉着脸站在江常曦面前,戳着她脑门骂道:“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的道心还要不要了!”
江常曦单手攥住圆领袍的下摆,掂了掂沉甸甸的碎银子,笑嘻嘻地说:“临临,咱们之后有银子给小红枣买上等红枣吃了。”
“别给我扯其他的,”云临粗声粗气地说,“江常曦,你的道心还要不要了!”
连名带姓,看来是真生气了。
江常曦松开手,赢来的碎银子叮叮当当地落到脚边。
杜峥从两人身边路过,火上浇油道:“江少主十赌九赢,要是暨墨城中走一趟,只怕要把暨墨城的银库赢空。”
“杜峥,别逼我扇你。”江常曦扇了下空气。
“杜县令。”云临将最终药方交到杜峥手上。
杜峥瞥了一眼其上的字迹,没有接,是他身后从暗转明的修士接过的。
杜峥微微一笑,摇着羽扇走远,问道:“玄明,你真的看见了?”
王玄明捏着药方,回答道:“我不会看错,江少主动用灵气变动骰子的点数。”
杜峥依旧噙着笑,眼底却是一片清明,轻笑一声:“舅舅驻守锦州,北境苦寒,我这个做外甥的自然该给舅舅写一封家书,以做问候。”
云临拉着江常曦来到河岸处的僻静之地,两人谁都没看落在地上的碎银子。
“我都看见了,常曦。”云临低头,踢了下石子。
石子落入河水,荡起圈圈涟漪。
江常曦沉默地盯着涟漪,苦笑着问:“你会因此讨厌我吗?”
云临瞪大眼睛,忙说道:“这是什么话?常曦,你这是什么话?”
江常曦放下心来,又恢复嬉皮笑脸的模样,说道:“没事,你就当我随口一问,你随便一听。”
“不许笑!”云临反应过来这是她的苦肉计,气鼓鼓地看着江常曦,“你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吗?”
江常曦眨了眨眼睛道:“我清醒得很。”
云临不可思议道:“清醒你还做这种事?”
江常曦满不在乎道:“骄骄,我在军营中长大,跟着那些浑人们什么事没做过?和他们玩玩而已,又不是真想赢他们的银子。”
云临气急,口不择言道:“做了错事还不知道悔改,你太叫我失望了。”
话一出口,云临便后悔了。
恶语伤人六月寒,她怎么能伤害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曦曦。
“曦曦,我……”
“失望?”这话却是刺痛了江常曦。
她打断云临的话,强硬地扳过云临的肩膀,四目相对。
“骄骄,我认为这不是一件大事。你要是不喜欢,我把银子还给他们就是了,你为什么要说这么伤人的话?
“我与你交情匪浅,就因为我做了一件错事,你就对我失望。”
江常曦怒不可遏,说起话也失了分寸:“青云大会后我可对你失望?你把灵根送给沈令秋后我可对你失望?骄骄,你可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明知道那不是我,”云临挣开江常曦的手,浑身发抖,“常曦,你明知道那不是我。”
一炷香前,她还在为知己挚友相信她而欢喜愉悦,以此为底气作为藐视燕禾休的利器;一炷香后,一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将她打回原形。
云临慢慢蹲下,将头埋进膝间,打着冷颤,仿佛置身千年寒冰之中。
她从来不知道她会这么脆弱,脆弱到连再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江常曦伸手悬在少女的头顶,要落不落,脸上满是后悔之意。
她明明知道那不是她,她知道的,她怎么能说出那些话,再一次伤害她!
良久,江常曦闭上眼,终究是覆水难收。
她应该不想再见到她。
江常曦转身离开。
“云临,云临,”感知到云临动荡的道心,温可雅手足无措,“你别乱想,别乱想啊……”
她不会安慰人,生硬地说着顺毛的话。
“江常曦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故意的,”温可雅紧张地回忆剧情,“她真的对你很好,她为了救你出鸟笼,差点死在沈令秋手中。
“你们是很好的朋友,朋友之间哪有不吵架的。
“真的,我和我的闺蜜也吵架。她骂我傻逼,我骂她二逼,她不等我吃饭,我不等她一起放学回家。
“我们就这样冷战了一个多月,一个月谁都不理谁,但是我们最终还是和好了。
“云临,你你,你和江常曦有过命的交情,一定一定会和好的,你们两个。”
“谁要跟她和好,”云临心口不一,“我才不跟她和好。”
温可雅的劝慰还算管用,云临虽然还沉浸于悲伤之中,道心却不再动荡。
脚底仿佛有一千只一万只蚂蚁爬,云临忍住麻意,僵硬地站起来,却见施未言迎着盛夏的阳光走来。
施未言伸出手,做了江常曦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
她轻轻地揉了揉云临的脑袋,好好的道髻在她的手下成乱糟糟的一团。
“还以为我们的小云临会哭鼻子呢!”施未言温声打趣,眉眼里都是关心之意,“小云临多坚强,没哭哭呢!”
云临没问施未言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她嗔怪地拍开她的手,重新束好道髻。
施未言安静地等在一边,等她束好道髻,便牵起她的手,朝来处走去。
—
云临和江常曦开始闹别扭。
云临出现的地方,江常曦退避三舍;江常曦出现的地方,云临避君三舍,总之就是谁都不肯出现在对方面前。
一连几日,云临待在结界中为病患施针,不知是赌气还是为了其他,几乎到不眠不休的地步。
而这些日子,江常曦一步都没有踏进结界。
和杜峥沟通落到施未言身上,从结界外提煮好的药则落到陆重身上。
陆重心不甘情不愿,但在见到云临眼角的乌青后,到底还是点头答应。
罗老大夫病重,只有云临和施未言两人能够施针。
尽管她们从天亮忙到天黑,又从天黑忙到天亮,八百多个病人中,仍旧有五百多人还没被针灸封觉。
云临望着痛苦呻|吟的病人,眼神空洞,已是疲累至极。
她颤着手收针,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下一个病人。
病人忍着剧烈的痛感,咬着牙说:“仙人去休息休息吧,小人可以等仙人休息好。”
云临看向黢黑精瘦的汉子,约莫是许久没喝水的缘故,嗓音沙哑:“我是不是见过你?”
病人咧开嘴笑了下:“小人的阿娘给了仙人一个白面馒头,仙人还记得吗?”
“是你呀,”云临想起来了,她慢慢蹲下,“你别害怕,我的手很稳,不会有事的。”
男人摇头道:“仙人,去休息吧。为了我们,不值得。”
他也曾是其中之一,想要她的血的其中之一。
在看见她几乎不要命的忙碌下,他后悔了。
“没什么值不……”挨了一手刀,云临两眼一黑,连日来的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彻底陷入昏睡。
江常曦轻松地横抱起沉睡的云临,踢开属于罗妞妞的小卧房,将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嘟囔道:“怎么瘦这么多?真硌手。”
她转身回到民居,轻手轻脚地走到施未言身后。
施未言抢在手刀还没落下之前开口:“我自己去睡。”
“多睡会儿,”江常曦叫住转过走廊的施未言,“接替你们的大夫马上就到,有十几个。”
杜峥见不惯施未言为了他眼中的下贱人劳心劳力,用强也好,利诱也罢,叫他强征来十来位懂得针灸的大夫。
“好。”
罗妞妞的床是张小床,躺不下两个人,施未言只趴在桌前,竟也沉沉睡去。
江常曦坐在房门前,听着自其间传出的均匀呼吸,嘴角上扬。
她不会怪她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