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哄人
姚春娘和齐声一前一后走在回梨水村的小路上,路两旁的田块方正齐平,青绿色的秧苗蹿了半人高。
风一吹,雨一打,浪一般绵延摇荡,簌簌作响。
脚下的湿泥路滑得厉害,姚春娘打着伞走在前头,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她低头看着路,从离家后便一直没说过话。
油纸伞抵开了两人的距离,齐声落后姚春娘半步,拎着她的包袱,只能看见她半边被雨打湿的伞面。
姚春娘的伞打得低,伞骨抗在头顶,村里的人碰见了,也看不见她的脸,就只能瞧见她背后戴着斗笠的齐声。
村里人基本互相认识,突然瞧见齐声这张年轻的生面孔出现在村里头,手里还提着只小花包袱,好奇地扭头多看了两眼,暗自猜测着他们的关系。
一前一后,话也不说。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像兄妹,怪得很。
姚春娘和齐声走上大路,一个戴着斗笠的老人牵着个披着大人蓑衣的小女孩迎面走来。
蓑衣宽大,拖着女孩放慢了脚步。她抬头看见齐声,齐声也看了他们一眼,眉目平展,面色却淡淡的,一点笑都没有。
小女孩长得乖巧,平日或许习惯了大人乐呵呵的笑脸,陡然见了齐声这副冷面相,像是有点怕,抓着老人的手,往她身边缩了缩。
等走近了,她又忍不住好奇,再度抬起头,盯着齐声和姚春娘看。
姚春娘察觉她的目光,伞一斜,不太友善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老人拉着小女孩快步走了过去。
几人擦肩而过,齐声听见身后传来女孩的声音:“奶奶,那个姐姐哭得好厉害,是不是那个叔叔把她吓哭了。”
那老人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乖囡小点声,别背着人说话。”
“哦……”
齐声微微叹了口气,他看着面前浅褐色的伞面,像是没听见老人和小孩的话,继续跟在姚春娘背后随着她的速度慢慢地走。
姚春娘抽正伞,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等了一会儿,却见背后的人不出声不出气的,若不是齐声走路有声,姚春娘都要以为这路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眨了眨通红的眼,回头看齐声,恰好对上齐声的目光。
眼珠子黑漆漆的,不言不笑,仍旧一副不好相处的债主相,难怪女孩觉得他吓人。
两人已经出了柳河村,姚春娘也不怕被人认出来,她放慢速度和齐声并肩走,鼻子堵着,瓮声瓮气地问他:“你是不是知道我在哭?”
她哭了一路,又久久没开口,声音落在耳里有些哑,齐声偏头看着她,老实道:“嗯。”
他答得快,像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姚春娘斜着抬高伞朝他看去,伞沿不小心打过他的笠帽,“啪”一声响,差点把他的斗笠戳下来。
齐声往旁边退了退,抬手扶正斗笠,视线还是一直落在她身上。
姚春娘瘪嘴:“你既然晓得我在哭,那为什么不来哄我?”
她可怜巴巴地加上一句:“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齐声语气低缓:“我以为你偷、偷偷哭,是不想我知、知道,我也不知道怎、怎么哄你。”
姚春娘如果是因别的事难过,齐声还能想出办法解决,可现在她哭是因为放心不下爹娘,他难不成又把她送回娘家。
姚春娘皱着眉头嘟囔:“你哪里不会哄人了,疼不疼,重不重,要不要歇一歇,你分明就很懂。”
她说得浑不着调,关上门的话也就这么在路上吐出了口,也不怕旁人听见。
齐声捏了捏攥着的包袱带子,开口问:“那、那你想回、回去吗?”
姚春娘没听懂,吸了吸鼻子,疑惑地“嗯”了一声:“回哪去?”
齐声抿了抿唇:“柳、柳河村。”
他心里愧疚,话也说得慢,想是觉得是因为自己姚春娘才离开了爹娘。
姚春娘望着他低低垂着的眼,轻搡了他一把:“你想什么呢,叫你哄我,不是叫你送我回去,是我自己愿意跟你的。”
齐声顺势牵住她推过来的手,握在掌心。
他身高肩宽,笠帽虽宽大,在他头上却也遮不住多少雨,袖子裤脚都已经湿透了。手一牵上来,传了姚春娘一手的凉意。
姚春娘低头看了看,有些心疼地皱起了眉头。
她抽出手,把油纸伞塞进他手里,又摘下他的斗笠戴在了自己头上,伸手扯过他手里的花包袱,朝他再度伸出了手。
齐声很识趣,将伞换在右手,空出左手去牵她。
姚春娘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他的拇指,低声道:“走的时候,娘说爹给我在包袱里塞了钱,让我偷偷藏起来,好好地用。”
她说完,才想起吴柳香后一句交代似的,慢吞吞补上:“她还叫我不要告诉你。”
齐声静静听着,没有搭话。
姚春娘轻轻叹气,不解道:“是不是很奇怪?我爹为了有个儿子,费尽心机想从我身上挤出钱,可看我过得过不好,棺材本也肯掏出来给我,他这样对我,我敬他心里有疙瘩,恨他又觉得自己不是东西,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齐声的爹娘抛弃了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奶奶却收养了他。他不好说姚二东究竟好与不好,只能道:“人性复、复杂。”
他看姚春娘依旧闷闷不乐,握紧了她的手:“你担、担心他们,等过段时、时间,我和你回、回去看他们。”
姚春娘问:“你也会这样吗?你以后会不会对我又好又不好。”
齐声有些意外她会这样问,但回答得很快:“五六十、十年后,你就知、知道了。”
姚春娘叹了口气:“那我以后要是变成我爹那样,老了之后对你又好又坏呢。”
齐声拿伞沿在她的笠帽的磕了一下,皱眉道:“不、不准。”
姚春娘扶稳帽子,嘴巴翘得老高:“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