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贺礼
中秋夜宴,京畿之中凡六品以上的官员皆被邀出席。
如此佳节,百官贺庆连常年在外云游的老王爷都回来了,却独独不见肃国公钱念北。
昨日国公府传言来说国公身体抱恙便推辞了中秋宴,官家闻得国公缺席甚是惋惜,特请了太医前去诊治,娘娘亦遣了贴身宫女去往国公府照看代自己尽孝。
待到圆月悬天,官家与娘娘在广场祭坛上祭祀完月神,在钟磬声声的大庆殿之中,开始了君臣同乐。
席间,官家娘娘赐了众官人亲制的宫饼以共贺中秋之喜,又由宰相牵头游了几轮行酒令,最后酒也罚了赏也赐了,两厢落得个君臣尽欢。
八月十五,不仅是中秋花好月圆之夜,亦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诸位大臣早早便带着精心准备的千秋贺礼前来赴宴,预备着在这位年轻的新圣人面前博个好印象,为自己未来的仕途添上一抹可能。
有的送得贵重,有的送得虔诚,有的送得可心,有的送得巴结。
贺礼形形色色,贺词妙语连珠,钱望舒倒也并没显出多少尤其欢喜,都一视同仁地赔上笑,再由着身侧替她记着官员家世的文君提醒加上几句贴心的感谢,算是打发了这场应酬。
流水似的一送一答,这场恭贺很快走到末流。
这时自席缓步中走出一个武将,赤面长髯,虎背熊腰,钱望舒依稀记得她从前在家中曾同这位叔父打过几次照面。
“末将顾远铮,恭贺娘娘千秋,特献南海白玉观音像一尊,愿娘娘与官家琴瑟和鸣,早诞麟儿。”
将军的贺词唱得比净慈寺傍晚的钟声还要响亮,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大庆殿中,气氛却陡然安静了下来,四面群臣中南守派官员皆面露异色,小心翼翼地觑着首座上官家同右侧孙宰相的脸色。
谁都知道如今官家尚是出家之身,如此赫赫然祝贺帝后恩爱和睦早育麟儿,不就是在打官家的脸么?
顾远铮的家仆将观音像呈给了内侍官,而此刻梵华捧着这尊心意沉重的玉像却如同接了一颗烫手山芋一般,送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此刻该收礼的钱小皇后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维持半晌的和善笑容直直僵在脸上,心中已是鼓声大擂。
顾远铮虽然在西南征战多年不知京中形势,但官家是出家人这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又怎会不清楚,若非背后有人授意凭他一个小武官也不敢当众触皇帝的霉头。
这送的哪里是观音像,明明是老爹对她无声的夺命催促。
“圣人近来醉心佛道,常与朕谈及慈航普渡诸事,想来顾卿所赠之物,圣人应当很是欢喜。”
身侧之人,先一步启言替她收下了这件意味深长的贺礼。
而钱小皇后听到官家所言,心中却是一愣。
这明明是尊送子观音啊,他怎么说收下就收下了。
李慕乾见身边的小皇后半天不给他反应,低头轻咳了一声,又不动声色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呃,不错。”
钱望舒反应过来又硬着头皮接下了李慕乾的话,头脑中急速翻找着她对于观音菩萨的认识,而后装作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开口道:“观音大士救苦救难,令吾甚是感怀,顾将军有心了。”
“多谢娘娘夸奖,此观音像乃送。。。”
“顾将军!”
一道朗声打断了顾远铮的话。
自席间走出一位手握折扇的玉面小官人,恭恭敬敬地走到殿中央同他作了个揖而后笑言道:“良宵苦短,若人人都像将军一般在这殿上赖着不走,那我等后来的,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同官家娘娘表达心意呢?”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好生没有规矩!”顾远铮不认得他是谁,扶腰便是一声教训。
“下官谏议大夫,祝英好。”祝小官人又同他作了个揖自报家门,特意说重了他的祝姓。
说罢,祝英好便兀自挡在了顾远铮的前头,让家仆呈上了他准备好的贺礼,转身又朝帝后拜去。
“小臣祝英好恭贺娘娘芳诞,特献孟王熙千里群芳图一副,愿娘娘芳华永驻,笑口常开。”
身后的两位小厮十分配合地将古画展开呈与帝后欣赏,愣是将后头的顾远铮当了个结实。
顾远铮忌惮着祝英好是祝家人的身份倒也不敢当场发作什么,只是冷哼了一声便拂袖退下场去。
风波过去,帝后又与诸臣闲话了二三,中秋夜宴也算就此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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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官家娘娘回到浓华殿歇息时,已然人定十分。
“李慕乾,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钱望舒坐在梳妆台前卸着钗环,被静立在身后的和尚吓了一跳,停下摘耳坠子的手回头瞪了他一眼。
这厮今日有些奇怪,好生奇怪。
李慕乾负手走到了钱望舒身边,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她,背后的那只手紧紧攥着菩提珠,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话。
“怎么了?”钱望舒不服输地盯着李慕乾,身子还是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下又迅速败下阵来,转头自顾自继续摘耳坠:“喂,那送子观音可是你收下的,跟我没关系啊。”
“我知道。”李慕乾轻声又应了一句,抬头望向钱望舒面前的那面铜镜,复而启言道:“圣人可想出宫?”
“什么?”钱望舒这次是真不懂他什么意思了,揉耳垂的手狠狠一顿,两弯秀眉疑惑地拧着。
“你不是一直说想去看钱塘夜潮么,子嘉说,八月十五的江潮最好。”
“朝中那帮老臣都说看潮危险才让你取消了今年的观潮会,官家,你这可是阳奉阴违欸,而且现在已经酉时了,你不睡觉么?”
钱望舒饶有兴趣地抬头看他,想看看一向不喜奔波劳碌的李佛子如何说他的下文。
“去么?”
李慕乾平淡地回望她,只是问了她两字并没有再多的解释。
嘿,倒是个有秉性的和尚!
“去。”
钱望舒梗着脖子和他较起了劲,去妆奁里捡了支莲花簪重新给自己绾了发,起身就是说走就走。
李慕乾没想到她会答应地这么爽快,瞧她一脸欢喜地立在自己面前,还是愣了一下,而后迅速跟出了一个“好”字。
“夜里风大,圣人将斗篷穿上吧。”
出寝殿前,李慕乾将钱望舒的红色戴帽斗篷递给了她。
钱望舒这才发现这和尚原来一早就换好了低调的常服,居然早有准备。
有妖有妖,是必有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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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慕乾,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啊?”
钱望舒由李慕乾揽着从靠山的宫墙头落到了宫外的空地上,见到那林间的白桦树上系着李慕乾的白马。
李慕乾松开了自己的手,正准备过去牵马。
“你站住!把话,说清楚。”
钱望舒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一脸认真地逼他从实招来。
“不是你说,让我自己准备么?”李慕乾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回头淡望她,“圣人以为,如此可算有心?”
——和尚,你知不知道,男子若是要送姑娘礼物,可是不能开口问的呀?
——若是指明了要什么,哪里还瞧得出有没有用心呢?
咚咚咚!
钱望舒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猛烈地跳动了起来,她只觉得十五的月亮真的好亮,衬得面前的这个男人愈发的丰神俊朗,如玉一般。
该死,他可是个和尚啊!
她逃开了自己的视线低头去看地上的枯枝落叶,而后迅速松开了自己的手,支吾道:“去,牵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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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望舒平复了心情立在原地注视着李慕乾骑着白驹向她缓缓走过来,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坐哪里?”她望着高马之上的男人,忽然觉得耳垂隐隐有些发热。
除了老爹和云阿哥,她从来没有坐过别人的马背。
“坐前头,安全些。”李慕乾似乎并未意识到她的女儿家心思,只是俯身向她伸出了手,“时候不早,我们早些起程吧。”
直到姑娘坐到了自己身前,李慕乾才意识到听信祝英好的谗言有多么的罪过。
他因控制着缰绳无可避免地将她圈在了自己的怀里,又是那股熟悉的荷香萦绕在他的鼻尖,少女轻柔的发丝不经意地蹭着他的下颚与耳根,他只能逼迫自己专心于驾马而不让自己的心太乱。
钱望舒上马的那一刻是懵的,她仔细地扶着马脖子尽力维持着一个不舒服但很安全的姿势,很快便觉得她这样子实在滑稽得有些好笑。
他娘的,跟这和尚在一起待久了,洒脱这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她怕什么?
都是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妻。
对啊,所以她怕什么呢?
钱望舒随即放松了身子打算怎么舒服怎么来,很快她就清楚感受到了身后人的拘谨,姑娘立刻抓住机会去证明自己的坦荡,笑着挑衅了一句:“李慕乾,都是夫妻,同睡一张榻不敢,同骑一匹马你也不敢么?”
“得罪了。”和尚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启发,用力抖了抖缰绳又一夹马腹。
白马一声长嘶,撒开蹄子就开始跑路,猛烈地颠簸让马背上的那对男女不得不靠得更近一下来保持自身的稳定。
背脊贴着胸膛,小臂蹭着小臂,耳朵刮着面颊,这一切在身边呼啸而过的带着桂花香气的夜风里,变得仓促又合理。
“阿舒,生辰快乐。”
他终于抓住了时机,对她说出了这一句他已经酝酿了许久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