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浴佛
车水马龙之声很快离他们远去,车队行到了一片层峦叠翠间,周遭只有鸟鸣相伴。
与佛同行,时间好像又被拉长了。
又是那种岁月漫长笼罩着自己的感受,闷得钱望舒有些透不过气。
“官家,”她试着喊了他一声,“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啊,我好无聊。”
无人回应。
正她已经做好了要继续与这种感觉作斗争时,那厢忽然启道:
“说什么?”
钱望舒惊喜抬头,见到那双沉静的凤眸正在淡淡注视着她,而眼睛的主人也在静静等她的回答。
“都行啊,我只是受不了这安静罢了。”
“你说,我且听着。”
李慕乾说罢,将手中的菩提珠缠到了手腕上,理了理自己的袈裟,真就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李慕乾,今日是初八欸。”钱望舒忽然想起来。
“是初八。”李慕乾不急不缓地应了一句。
“好快啊,都已经一个月了。”钱望舒仰头感叹了一句。
李慕乾闻言,抬眸轻扫了身边人一眼,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是啊,竟然已经过了一个月了,他在心里应。
他们这种荒诞且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竟然已经维持了一个月。
一言闭,帝后二人,皆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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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在今年春天以前,没有人会想到未来南棠最尊贵的两个身份,竟然会落到这两个人头上。
一个是终年侵染在佛门清净里的出家弟子,一个是整日沉浸于市井烟火中的酒楼楼主。
没有人能想到,他们会成为牵在红绸头尾的一对夫妻。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帝后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两个字而已。
而在他们有生之年里,已经见过了太多顶着这两个名号的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有的对他们好,有的对他们不好。
百姓们不会在吃不饱饭的时候去关心当今的圣上是不是一个和尚,不会去关心和尚能不能娶妻,更不会去关心那两个同他们没什么关系的人日子过得怎么样。
他们只会关心自己有没有吃饱,只会关心自己怎么能吃饱,只会关心谁能让他们吃饱。
而这些所谓关于皇室颜面之类的奇闻逸事,最多也只会成为富足之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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銮舆里的两个人,却又陷入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境界里。
钱望舒这里,早就已经不再思考这件事情的正确与否了。
如果有这力气,她宁愿多去想想自己应当如何将这个荒唐日子过好。
只有想得开,才能活得好,总之钱望舒是这么想的。
钱望舒托着头,没所谓地挑了挑眉,忽然生出些兴趣去看身边人的反应。
“官家,新婚一月可有何感想?”她轻声问了一句。
“并无。”
钱望舒失望地摇了摇头,揶揄道:“换做是别人家的夫君,都会夸自家夫人貌美贤惠,生活幸福美满,怎的到了官家这里竟然只有这么伤人的两个字呢?”
李慕乾定定抬头看向钱望舒,仔细端详了她一番,而后不紧不慢道:“圣人容貌自然国色天香,母仪天下。”
这和尚怎么也学会说瞎话不打草稿了,穿了这么一件内侍服,哪里瞧得出国色天香,还什么母仪天下。
钱望舒心里一阵腹诽着,忽然记起了一点仇来,遂又问道:“那官家与我‘外朝内廷,井水不犯河水’的感觉如何?”
——我既已娶你为后,日后只当我们是同僚,外朝内廷,井水不犯河水。
这句话在李慕乾的脑海里回响起,他微微怔了一下,心中竟缓缓升腾起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官家,云林寺到了。”
车外再次响起内侍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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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隐山中,宏伟梵音传唱不绝。
銮舆停在山脚,山道两旁皆跪满了虔诚的香客,为上山的帝王仪仗让开了一条路。
这是南棠的百姓们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他们的新圣上,那位传闻中还是出家之身的官家。
当人们看到从他们眼前飞掠而过的淡黄色龙纹袈裟时,传闻便被证实了。
圣上是个佛子。
官家手持一串菩提珠,法相庄严地经过他的臣民,由引路僧人的指引,徒步走向云林寺。
众香客心中涌起了一股激动之情,对于这个刚刚登基不过两个月的小皇帝忽然生出了一丝敬畏与崇拜。
钱望舒乖乖跟在李慕乾的身后,看着两旁五体投地的百姓,着实是震惊了一下。
“仔细跟着。”李慕乾注意到某人消失在了自己的余光里,便轻声提醒了一句。
“哦。”钱望舒回神,立刻小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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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落锁的云林寺正门终于打开,为了迎接它最尊贵的信徒。
天王殿前,云林寺中的法师皆着法衣持禅杖,静候南棠天子的驾临。
为首一个白须白眉且慈眉善目的老衲走出一步,同李慕乾躬身合掌作了个揖。
“贫僧云林寺住持惠礼,恭迎圣上。”
无人回应。
钱望舒忙抬头去看李慕乾,见他眼光闪动,后槽牙紧咬,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她突然记起这位惠礼法师是自幼养育李慕乾长大的师父,与他情同父子,是他在此间世上最尊敬的人。
长者忽以谦姿同小辈问候,在小辈眼里,同一座巍峨大山在自己面前倒塌,没什么区别。
这滋味钱望舒也受过,在归宁那日。
可是做皇帝的,怎么好在这种场面上掉链子呢?
好心的钱小皇后立刻偷偷拉了拉前面人的僧袍,见他仍没什么反应,又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背,咬牙低声道:“说话。”
“住持免礼。”李慕乾回神,遂盈起笑意同方丈问候。
师徒二人又是相视无言。
最后还是惠礼身边的惠济摇着蒲扇先开了口,“浴佛吉时已到,还请官家入殿浴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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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雄宝殿内,檀香沁人,鲜花满座,僧人梵唱不绝。
官家由一众僧人引导走到殿中如来佛金身之下,与住持方丈一同拿起金水舀,为佛太子铜身泼水。
钱小内侍等在周围的人堆里,也学着其他香客合十了双手,静静观看李慕乾与惠礼法师浴佛。
“哟,今儿吹的是什么风啊。”
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耳语。
“自然是要来同美人幽会啊。”钱望舒都不用回头便知道来人是谁,自然而然地拦过了那人的腰,“阿珍,你是怎么瞧见我的?”
“你这小妮子,化成灰我都认得你。”孙少珍轻笑着揶揄了一句,又侧头与她耳语了一句,“这里人多,出去走走?”
“浴佛盛典,你不看么?”
“那是你男人又不是我男人,我有什么可看的?”
钱望舒鼓了鼓嘴巴,无奈地戳了戳孙少珍的脸,咬牙切齿道:“孙先生,难怪你的学生们总说你是女魔头呢,这张小嘴实在是太毒!”
孙先生闻言毫无顾忌地嗤笑了一声,抬手摸了摸钱望舒的头,低声又道:“我先去外头等你,你且把该报备的都去报备清楚了,别弄得好像我诱拐良家妇女似的。”
说罢,今日穿得如同一身昙花仙一样的孙姑娘,便头也不回地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钱望舒回头四处寻找梵华的身影,最后在佛座脚边找到了他。
“娘娘可有什么事吗?”梵华同钱望舒合掌拜了拜,低声询问道。
“我出去同我好友碰个面,一会儿官家若是寻我,你便替我告诉他一声。”钱望舒看了一眼正在同惠礼法师一起施浴佛水的李慕乾一眼,又对梵华交代了一句。
“娘娘欲去何处?”梵华向来仔细。
要去哪儿同孙少珍谈天,这倒确实还没想好。
钱望舒摸了摸下巴,含糊道:“左右是个离斋堂近的地方吧。”
“娘娘当心。”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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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客们大多聚在大雄宝殿观看浴佛礼,僧人们也在殿中诵经,所以殿后上山一路倒是没什么人迹。
钱望舒拉着孙少珍一路拾级而上,最后在直尺堂边的小竹林里寻了个阴凉的好地方。
立此能够鸟瞰云林寺最宏伟的三座大殿及其周边建筑,还能赏到一些灵隐山中的春日丽景。
最重要的是,这地方离斋堂最近。
“所谓登高望远,最是快意。”钱望舒双手撑在栏杆上,肆意地享受着春光大好。
“说得好像你在宫里过得多苦似的。”孙少珍临槛静立,默默凝视着这错翠意盎然的古刹,不清不淡地揶揄了钱望舒一句。
钱望舒深深地叹出一口气,苦涩地摇了摇头,无奈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呐。”
“当初可是你不愿意同我私奔的,现在又在后悔些什么?”孙少珍不知道她现在又在矫情个什么劲。
这婆娘,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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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少珍是在添妆那日才知道,外头传言要嫁给新官家的那位高门贵女是钱望舒。
清荷到湖心亭告知她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向以学生为己重的孙先生当即便放下了手中的《诗经》,去乐丰楼抓了匹马就急急赶去了肃国公府。
“钱望舒,你是不是疯了,你真的要嫁给一个和尚守活寡么?”
孙姑娘同个晚娘一样在钱望舒的闺房里破口大骂,丝毫没有了一点南棠第一世家贵女的风范。
“阿珍,我现在才告诉你这件事,就是怕你这样。”钱望舒从茶榻上淡定立起,异常冷静地走到孙少珍面前去拉她的手。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高高兴兴地带着添妆礼来祝贺你?”孙少珍推开了钱望舒的手,抱着臂背对着她,摇着头沉吟。
明日要嫁人的不是随便哪家的姑娘,是孙少珍自幼捧在手心里疼的钱望舒。
自己种了十多年的白菜,就这么被一只猪拱了,并且还是一只出家的猪,孙少珍实在没办法这么快就将这件事情囫囵下去。
“阿珍,你别生气啊,我不过就是去成个亲罢了,又不是我们日后都见不到了。”钱望舒知道这姑娘正在气头上,便立刻软下声来替她顺毛。
“傻子,你嫁给谁不好呢,”孙少珍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心疼钱望舒,转回身替她理了理头发,“同一个和尚成亲,还是一个做了皇帝的和尚。”
“阿珍,我没有办法。”钱望舒低头涩涩笑了笑,无可奈何道:“前些日子北朝来了使者,指了名要求娶钱氏女。”
“什么时候的事,我竟不知。”
“为难我爹的事,孙伯父自然不会同你说的。”
宰相孙茂才与肃国公钱念北素来不和,不和到两人平日里在路上碰到都会掉头原路返回的地步。
这是整个南棠政界都知道的事情。
两家父辈势同水火,女儿间却好到能同睡一张床榻,倒也成了南棠的一段佳话。
“我若不嫁官家,便要嫁给那个体弱多病的北卫江宁王,”钱望舒拉着孙少珍手晃了晃,可怜兮兮地问她:“阿珍,你舍得我吗?”
北朝是胡人建立的政权,如今由拓跋氏当权,已传八世。
听闻北卫贵族迷信巫术,粗鲁野蛮,排斥汉儒,这在南棠人看来就是一群饮血啖肉的魔鬼。
孙少珍陷入了沉默,她低头思考了一会儿,似乎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认真且坚毅地看向钱望舒,开口道:“阿舒,你若不想嫁,我们便私奔吧,去寻一个没有人的海岛生活,平淡安稳一生也好。”
钱望舒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抬起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巴掌肉,轻笑道:“好阿珍,我是去宫里做皇后的呀,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
孙少珍也在看她,听着她十分平静地说出了她的宿命,眼中忽然湿润了。
——阿珍啊,我以后不想嫁人,想要赚好多好多钱,写好多好多话本子,然后做一个快乐又有钱的老女人。
十岁的钱望舒这样想。
“那你的乐丰楼呢?”她问。
“还劳烦孙先生替我多照看了。”她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