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做个贤后
钱望舒不想站着,在殿中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倚在椅背上架着二郎腿等人。
什么人啊,请了半天还不出来,架子这么大吗?
难道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见她?
钱望舒伸手在桌子上拽了根兰草叶子玩,从头到尾将那叶片捋了一遍,然后夹在自己的唇上,双手捧着吹起了小调。
“咳咳。”
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不大对味的檀香。
钱望舒应声回头,见到李慕乾立在她的身后,静得像一尊佛,旁边还跟了一个面色难看的梵华。
然后佛说话:“圣人来做什么?”
钱望舒正要拿下嘴里的兰草回答李慕乾的问话,却看到梵华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甚至都有点要哭的意思。
“梵华小师傅,你这是怎么了?”钱望舒拿下叶子先问了他一句,又随手将那叶子折成了一个五角星放到了桌面上。
未等梵华开口,李慕乾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梵华会意,向两人行了个礼,而后退出了勤政殿,还顺便将殿门带上了。
“你这么瞧着我干什么?”钱望舒被李慕乾居高临下地盯着,让她忽然觉得这椅子坐着不大舒服了。
李慕乾垂眸,面无表情地回答她:“这是我的位置。”
哦,这是你的位置。
这是你的位置?
这是你的位置!
“切,坐着也就还行吧,”钱望舒不动声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绕到了桌子的另一侧,内心却早已翻腾得犹如八月十五的钱江潮水。
钱望舒背对着李慕乾,只能用自己夸张的面部表情来释放满怀的尴尬与惶恐。
等等,有没有搞错,明明是她来找他兴师问罪,怎么能让这和尚占了上风!
“什么事?”李慕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桌上的兰草搬回了原来的地方,而后静静坐到了他的位置上。
钱望舒轻咳一声,转身虚虚撑在桌面上,这次换她居高临下看李慕乾。
和尚并没有因为她的举动眨一下眼睛,仿佛失明了一般静静望着地上的一片空白,手中有规律地转着佛珠。
“我今日看完了关于大内的所有典册。”钱望舒特意说重了最后四个字。
李慕乾淡淡“嗯”了一声。
“瞧到其中有一册子里什么东西也没记,真真奇怪的很啊!”钱望舒不紧不慢地把话铺垫起来。
“哪本?”李慕乾又问。
“《后宫行止录》。”钱望舒朝李慕乾挑了挑眉。
这回官家面上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抬眸看了钱望舒一眼,示意她把话说完。
钱望舒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转身走到殿中,缓缓又道:“官家初登大宝而后宫空虚,此不利于皇家早日开枝散叶而危害社稷。”
“臣妾想请官家下旨,选新秀入宫。”钱望舒转身郑重向官家行了一个礼,复而抬头,面上难掩笑意。
“朕乃出家之人。”殿上扔下六字。
“官家,臣妾这是在履行中宫之责,还请官家体谅。”钱望舒早有准备。
“圣人,后宫不得干政。”官家也毫不示弱。
个老子的,竟然被这和尚抓到了她话里的把柄。
钱望舒暗自懊悔,一句反击正要出口,却听到身后的殿门被用力地推了开来。
“臣见过官家。”
一角绛紫色蟒袍飘进了钱望舒的视线里,吓得她眼皮跳了跳。
“国公。”李慕乾淡淡看向殿下男子,与他打了个招呼。
“我与官家有事商讨,你且先回去。”肃国公冷声对钱望舒说道。
钱望舒乖巧地点了点头,朝两人微微欠了欠身,灰溜溜地离开了勤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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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浓华殿内寝。
“娘娘,今晚官家应该不会来了吧?”清荷正为钱望舒褪着钗环。
钱望舒扫了一眼案台上的刻漏,抬手摘下了自己的耳坠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不来不来呗,人家是出家人,犯了戒可是要受罚哒。”
清荷点了点头,看了铜镜中的钱望舒一眼,又为她拆掉了发髻,咬了一下嘴唇,张口就问了句不该问的话:“娘娘您今天在官家面前提什么选秀的事情,老爷会不会不高兴啊?”
他娘的,竟然还忘记了这一茬。
钱望舒收了笑,疲惫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满心担忧。
瞧老爹那个脸色就没有多高兴的样子。
新婚第一天,就让自己的夫君纳妾,她这个夫人委实做的是太贤惠了一点。
“娘娘,内侍官梵华在外求见。”门外有小宫女禀报。
主仆俩互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让他在外殿等着。”钱望舒吩咐。
匆匆套了一条外袍,钱望舒就往外殿走去,生怕晚到一点又会将那尊大佛招来。
“内侍官找我有什么事吗?”钱望舒坐在凤座上强忍睡意。
梵华在殿下恭敬作揖,回禀道:“国公思女心切,特请娘娘同官家提前一日行归宁之礼。”
钱望舒一个哈欠生生留在了半空,她愣愣看向梵华。
梵华从容且淡定的低眉顺眼告诉她,他的确没有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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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晌午。
钱望舒刚扶着清荷的手走进凤辇里,便瞧见里头正中坐了一尊大佛。
圣人的表情明眼可见地暗淡了下来。
这李慕乾好端端留着自己的大銮舆不坐,跑到这里来同自己挤什么?
“官家,好巧啊。”钱望舒收起自己的失意,装起假笑同李慕乾打了个招呼,挨着辇轿的边边坐了下来。
李慕乾轻声“嗯”了一下,依旧在那里闭着眼睛念佛。
钱望舒瞧着那尊佛悄悄叹了口气,从门帘外接过清荷偷偷塞进来的葵花籽,用一指轻轻推开窗帘,就着一路御街的街景嗑瓜子。
清脆的破壳声充满了整个车厢。
李慕乾轻轻皱了一下眉,睁眼望向声源,脸上多了一丝了然。
“要来点吗?”钱望舒见到官家直直朝她这里看过来,忍痛割爱地将装满葵花籽的锦袋递到他面前。
李慕乾的视线落到了钱望舒的锦袋子上,仅仅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他甚至收起了双脚,开始一门心思打坐。
钱望舒无声地嗤笑了一下,朝李慕乾狠狠做了个鬼脸,又换了个姿势,自顾自磕得更欢了。
自大内至肃国公府邸,一行二十里,钱望舒从来没有觉得这条路这么漫长过。
也许是与佛同行,让她觉得时间都变慢了。
可明明车里坐了两个人,却待的比一个人都要闷上几分。
钱望舒耐不住寂寞,偷偷转过头瞧了李慕乾一眼,一颗瓜子抵在门牙上,静了一会儿,心里默默鼓着劲,预备着说些什么。
“李慕乾,”钱望舒做完心理建设,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官家应声缓缓睁眼,往她那里扫了一眼。
“有事?”
“没,没事了,井水不犯河水嘛,我懂的。”钱望舒瞬间没有了展开话题的勇气,立刻转回头,以连续磕了几颗瓜子来缓解自己的尴尬,退堂鼓在心中打擂。
李慕乾复又看了窗边人一眼,收起眼底的厌色,合上眼,继续默念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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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辇穿过人声鼎沸的闹市区,来到了位于西子湖边的肃国公府。
一感受到凤辇停下,钱望舒也没管一旁的李慕乾,先一步撩开帘子走了下去。
肃国公府正门,立满了穿戴豪奢的大官人。
为首之人一身紫袍,戴着玉扳指的左手扶着腰带,默默望向浩浩汤汤的帝后出行仪仗,面容沉静,不怒而自威。
钱望舒扶着清荷的手下辇,一见到紫袍人便满面笑意,脆生生喊出一句“老爹”。
为首之人,正是肃国公钱念北。
未等钱望舒走近,阶上之人先一步躬身行下大礼。
“臣钱念北参见官家娘娘。”
身后一众文武官人随后应声拜见,中间不乏一些平时钱望舒见面都要称叔伯的人。
钱望舒停下脚步,回头驻望刚刚走下凤舆的李慕乾,微微瞪眼示意他脚步快一些。
李慕乾淡淡与她对视一眼,拎着他那串宝贝珠子,不紧不慢地走出仪仗。
“国公快快请起。”李慕乾虚虚将肃国公扶起,面带浅薄笑意。
那是钱望舒第一次见李慕乾笑,却笑得完全不像他,笑意不达心底。
随后又是些君臣客套,钱望舒跟在官家身侧,随着人群拥簇走进府中。
钱望舒记得她出嫁前路边的海棠还只是些花骨朵,廊边还挂着她儿时自己做的贝壳风铃,厅前会常放一张小摇椅。
眼下却是花开,铃破,摇椅收。
不过两日分别,钱望舒竟对着这满园旧景生出了一些物是人非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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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的回门宴自是办得盛大,酒席摆了满满的一个后花园,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丝毫不逊色于前日的大婚宴。
钱望舒走进后花园的时候,委实是被那宏大的场面给震惊了。
数十位朝廷重臣及其家眷恭敬地等在席边,见到她和官家入场还齐齐地行礼问安。
请安问福之声混在苏暖的春风里,撞得钱望舒有些头晕,她尽量显出皇后威仪,目光平静地望着御下一众年岁比她长上许多的臣子。
“诸位免礼,落座吧。”身边传来一个清冷而又掷地有声的男音。
钱望舒暗暗松了一口气,垂眸跟着李慕乾在主桌落座。
主桌上只坐了上了三人,再加上钱望舒身边空着的那副碗筷,拢共也不过四副,十分冷清。
再看到席面上一应的素菜时,钱望舒的脸色再也忍不住暗淡了一些。
她又偷偷瞧去周围的席面,一应都是大鱼大肉的山珍海味,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些怨怼,略带愤恨地瞥了身边的罪魁祸首一眼。
丫鬟们呈上宴酒,一一给在座满上,钱望舒清楚看到家丁手中所捧上,明晃晃用红纸黑字写着三个字“女儿红”。
原来老爹从前藏了十多年的酒,竟是这个,钱望舒往李慕乾右身侧的钱念北那里看了一眼。
钱念北正垂眸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脸上没有一丝女儿回门的喜悦,也没有一丝女儿出嫁的悲伤。
“臣(臣妇)恭贺官家娘娘、国公新喜。”诸客高举酒杯祝祷。
李慕乾轻轻举起了自己的茶杯,正要从容发话,刚要张口却被花园口的动静打断,他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茶杯,应声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