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登陵
登陵县距太初有数百里远,两人的马驹又并非官驿的快马,一路走走停停,五六日后终于来到了《通元阙文》中所载的“登陵”小镇。
时移世易,此镇虽与古籍中的“登陵”城名相同,但未必就是同一个古城,又或许是城区早已搬移,不复原貌。
萧寒尽提议先进镇子休息一晚,再作打探。
登陵县的城墙斑驳,像是许久未曾修缮,但城里却没有外头看起来那般败落。
城里头民屋栉比,街道如万缕经脉绕于其间,来往行人不绝,小贩沿街的叫卖声更是从城门到街心都不曾断过。
两人牵马行走,一路四顾,打听到了城里最好的客栈就居于小城中心。
要想知道最多的消息,当然是这种人流密集的酒楼客栈最为合适。
顺着路人指引的方向,不消几步的脚程,余凉就看到了高挂“望岳居”横匾的两层重楼。
余凉刚踏上客栈门前的阶梯,就被迎面的黑影撞了个晕头转向。
随着上方传来的一声——“哎哟!秦老道你看着点儿,别砸到人了!”,余凉堪堪站定,便打量起了方才撞到她的“秦老道”。
此人穿着缝满补丁的破旧道袍,浑身散发浓浓的酒味,走起步来摇摇欲坠,应该是刚从客栈酩酊而归。
刺鼻的酒气惹人厌恶,余凉自觉后退了一步,小声吐槽:“怎么大白天醉成这样。”
醉鬼却是耳尖,听到了这句话,他非但不避让,反倒伸手一拦,踉跄着身子靠近余凉,凑近了开始仔细观察她的面容。
萧寒尽眼疾手快,当即一个抬手,横挡在了醉鬼与余凉中间。
萧寒尽正要开口呵斥,醉鬼却先扬手一指余凉,煞有介事地叨叨:“你!三魂七魄不全,命体无实相,缘是世外之人,怎会在此?!”
这一声高亢的逼问吓得余凉心尖一跳。
余凉心慌意乱,急忙回骂:“哪来的醉鬼胡言乱语!”
说罢顾不得当下的尴尬,着急地想要绕过此人,不想再和他多作纠缠。
可这醉鬼不依不饶,屈起剑指,摆出一副捉妖的姿态绕着余凉转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
不待余凉发作,方才将这醉鬼赶出来的店小二立刻上前迎客,调解尴尬道:“两位贵客不必搭理这秦老道,他就是一算命的半瞎,咱这登陵县里有名的混骗子,平日喝醉了就净说胡话,当不得真。”
醉鬼秦老道一听可不乐意,又叫嚷了起来:“你胡咧咧什么呢!咱祖上可有正经的天师道法,别说什么算命了,捉鬼除魔亦是手到擒来。怎当不得真?”
余凉闻言回身,认真打量起眼前的秦老道。
破旧的黑白道袍本没什么稀奇的地方,唯独腰侧的方格纹样有几分眼熟。
那不就是——《通元阙文》中绘有的图案!
余凉立刻给萧寒尽投去眼神,她抓起秦老道的衣领就往客栈里头带:“道长还没喝够吧,不如进去再喝几壶,晚辈请客。”
“这可是你说的!走走走!”秦老道也不挣扎,满口答应。
余凉招呼了好酒好菜,从白日人声鼎沛,饮到月上梢头,其间想趁这秦老道醉意上头,几次三番探听通元派的事,谁知此人答话模棱两可,竟盘不出什么道道来。
萧寒尽猜出了她的用意,本不想劝阻,奈何余凉越喝越多,直到酒过三巡,秦老道终于醉死过去,余凉亦醉到神智不清,还在往自己嘴里灌酒。
他抢过酒盏,扶住余凉虚晃的肩膀,喊了声小二:“开两间客房。”
店小二应声后,瞧了瞧他们桌上已不省人事的秦老道:“那这秦老道——”
“你既熟悉他,可知他住哪?”萧寒尽皱眉。
店小二嗐了一声:“这谁知道,他整日在城里瞎晃,赚到了钱就来咱家讨酒喝,醉了也左不过是往大街上睡一宿。”
眼看秦老道这烂醉如泥的模样,萧寒尽已不期望还能在他身上打探出什么,只好眼神一瞥,示意店小二随意处置。
店小二得了令,便要过来架起秦老道就往门外拖拽。
“哎哎哎!这人!给我留下,我,我,我可还有话问他!”余凉连忙阻拦,她抬手指向二楼的雅间,“把他带到我的客房,我要亲自看着他!”
话刚说完,人便彻底醉晕过去,伏在酒桌上不省人事。
店小二哪敢听从醉鬼的吩咐,只好呆呆望向此时唯一清醒的萧寒尽。
萧寒尽轻叹了口气:“麻烦小二哥送——送这位秦道长到我的房间,我先扶她回房休息。”
“好嘞!二楼左转天号丙、丁房,客官请!”店小二笑眼弯腰,把秦老道的手臂往自己身上一搭,熟练地将人送上了楼。
待萧寒尽把余凉抱上床榻时,窗外夜色深深,阴云遮住了明月,落雨渐密。
余凉睡得酣实,雨打檐铃的声响盖住了她醉酒后沉重的呼吸声,窗栏处的一盆白兰沾染了水汽,泥土噙着白兰的冷香闯入屋内,与浓烈的酒气互相纠缠着。
烛火微光中,萧寒尽在余凉床榻旁悄然蹲下,与她的脸庞平视。
这是一张他与之相伴了十余年的脸,他十岁拜师邱识,十一岁看着邱识将她从山下领回成了他的师妹,与那几个师弟师妹一样,日日相对,从稚嫩到成人,眉眼鼻唇,没有一处是他不熟悉的。
不觉间,他的指腹已然触碰到余凉的下颚,与颈脖相交之处,亦是……易容面具黏合之处。
指下的温热触感传来,他轻轻摩挲了几个来回,仍不见余凉的脸卷起任何面具的翘边。
一道电光疾速撕开黑夜的口子,屋内乍然明亮又转瞬回黯。
三声后,惊雷响起。
萧寒尽猝然收手,将指腹残存的温热卷进掌心。
方才的亮光使他看得分明,眼前人的面容哪有半分可疑,再是厉害的易容术,也做不到骨相一般无二。
他耳际似乎又传来算命的那一句“世外之人”,她今日为何因此失态,是被冒犯了的羞恼,还是真被说中了什么?
视线停在余凉脸上良久,直到响雷再起,萧寒尽才嘲弄一笑,若真有神鬼之说,这道道天罚,早该劈死那些不忠不义之徒。
扫清烦乱的思绪,萧寒尽转身关上木窗,淅沥雨声终被隔绝在外。
屋内变得静谧,萧寒尽离去时轻缓的阖门声都显得分外刺耳。
榻上原本双目紧闭的余凉,此时却是两眼清明。